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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六

  婉小姐從錢家莊回來的第二天,悶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天氣到午後二時左右忽然變了疾風迅雷驟雨,片刻之間,就掃蕩出一個清涼朗爽的乾坤來。

  黃府後院太湖石邊那幾棵大樹還在篤篤地滴著水珠。一叢芭蕉綠的更有精神。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顧右盼,十分高興。院子裡那些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像些羅帶子鋪滿了珠璣。如果在陽春三月,這些羅帶的曲處還有一個個的彩球,——玫瑰杜鵑之類矮而隆然的灌木叢;但現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腳的玉簪,挺著潔白的翎管。

  那邊樓房廊前的幾缸荷花,本就搖搖欲謝,一經風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便散了滿地滿缸。

  婉小姐望著阿巧在那裡掃除落葉,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陣子雨,就那麼涼快。」覺得衣衫單薄,而且站久了也有點累,便走下太湖石來。雨後苔滑,才走到一半,正待找個下腳處,忽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婉姊,我來扶你罷。」婉小姐抬頭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剛才我還說,你該來了。」

  恂如扶著婉小姐下來,訕訕地答道:「昨天就打算來的,就怕姊姊累了。和光呢,在樓上罷?」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說,「剛才下雨涼快了,我要他睡個午覺。」

  他們到了樓下客廳廊前,婉小姐回頭想對恂如說話,忽然望見天空起了一條虹,便喝彩道:「多好看,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又說道:「噯,恂弟,要是真有這麼一條五彩的長橋,讓我們從天南走到地北,多麼好啊!」

  恂如微笑,卻又文不對題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滿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跟這彩虹似的,一會兒就消的無影無蹤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說話。

  兩人進了客廳,婉小姐先坐下,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恂弟,你告訴我,你要那一百塊錢去幹什麼?」

  「沒有什麼。」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問他。「不過是應付一些零零碎碎的開銷。」

  「啐,我才不信你這套鬼話!」婉小姐笑了笑,語氣卻更加親切:「你是有一筆整注兒的使用。恂弟,你不樂意讓老太太,讓媽知道,也不樂意讓寶珠①知道,這倒也罷了,可是你——如果連我姊姊也不讓知道,那你這筆錢的用途,便有點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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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寶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閨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聽懂婉小姐的意思,訕訕地笑著,卻反問道:「那麼姊姊是答應我了?」

  「答應你什麼呢?」

  「不告訴老太太,媽,……」

  「對!連寶珠也不告訴,連和光也不會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訴我,這錢你拿去幹什麼?要是連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說,那我就不來管你這件事!」

  恂如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說不出話。婉小姐這番話,令他憶起童年時代他在這位姊姊的愛護約束之下,瞞著長輩幹些淘氣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過她的檢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這位比母親也還親愛些的姊姊恐怕也未必能夠諒解。恂如低了頭,只是不肯說話。

  「我想來,你是有些虧空要彌補,」婉小姐改換了口氣,曼聲說,「是不是還賭賬?」

  恂如瞿然抬起頭來,連忙答應道:「正是!」

  「那麼,」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訴我是該誰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這,這又何必呢。」

  「那就不是還什麼賭賬了!」婉小姐凝眸注視她弟弟的面孔,口氣也莊嚴起來。「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說沒有罷?」

  「這可猜對了,婉姊——」

  「你告訴我,借錢的是誰?」婉小姐不等恂如說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這可有點急了,然而仍舊支吾應答道:「無非是——嗯,朱競新囉,宋少榮囉,一般混熟了的朋友。」

  「不像,不像,」婉小姐笑著說,「恂弟,——我有順風耳朵千里眼,你瞞著我幹麼呢?」

  恂如臉紅了一下,苦笑著,不作聲。

  「恐怕倒是什麼女的罷?」婉小姐瞅著恂如的臉,猛生地投過來這麼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剛紅過的臉可又變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親切的口音又說道:「恂弟,你不告訴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問你。」

  「哎,哎,姊姊,」恂如的聲調也有點變了,「這不是開玩笑的!」歎一口氣,又改口道:「將來,將來我再告訴你,……噯,將來我還要請姊姊出主意呢!」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一會兒,才說一聲「好罷」,就站起來走到她那處理家務的賬桌前,正要開抽屜,忽又住手,轉身對恂如說道:「聽說善堂後身那小巷子裡,一個姓郭的人家,有個女兒,城裡一些少爺就像蒼蠅見血似的,時時刻刻在那邊打胡旋;恂弟,你莫瞞我,你這錢是不是花在那邊?」

  這最後的一擊,似乎中了恂如的要害;他面紅過耳,半晌,始迸出「不是」兩個字來。婉小姐笑了笑,不再追問,就開抽屜取錢。但是,婉小姐這不再追問的態度,卻使恂如心裡更加難受,——道著了他的荒唐的隱秘,固然令他慚愧,但竟認定現在他所需要的款子就花在那邊,卻又引起了他滿肚子的冤苦。在這種矛盾複雜情緒之下,他半吞半吐分辯道:

  「不是的。姊姊,你這話,我簡直連頭緒也沒有……」

  「噯!」婉小姐失聲笑了起來,將恂如的話嚇斷。「那麼,恂弟,我說給你聽。」她又笑了笑。「那人家,開個小小的雜貨店,有人說,那鋪子只是擺個樣的,也有人說生意雖則小,倒還夠他們一家的開銷,這個我們暫且不管。那女孩子,他家自己說還沒婆家,可是也有人說不過還沒第二次的婆家,去年她下鄉去就是出嫁,怎麼又回來了,又變成了沒有婆家,那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明白……恂弟,我說的對不對?噯,別忙,還有呢!噯,這麼個人家,說他們不是規矩人家呢,他們還開著個雜貨鋪子,規規矩矩做生意;說他們是好好的規矩人家罷,可又常常有你們這些少爺班在他家打這麼幾圈麻將,那麼大一個姑娘也不避嫌,張羅茶煙,有時還代幾副牌。」

  婉小姐忽然自己打住,看著恂如問道:「這該不是我造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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