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二一


  這回,趙守義卻啞然笑了。他眯細了眼睛,看著徐士秀的面孔,說道:「這便是宋少榮在那裡胡扯!」他斷然地搖了搖頭。「胡扯!誰不知道,十多年前,錢俊人錢三老爺在縣裡大紅大紫辦什麼新法玩意的時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後邊來這麼一腳,他這老脾氣,如今一點也沒改,他常常自稱是新派,怎麼他會不贊成王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間也不大談得來,這該是真的罷?」

  趙守義默然有頃,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盡然。朱行健呢,別的我不說,單這愛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穩。而且,此一時,彼一時。王伯申的看家本領,叫做就事論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對了勁,哪怕你和他有殺父之仇,他也會來拉攏你,俯就你。事情一過,他再丟手……」趙守義又冷冷地一笑。「這個,就是我們老派人做不來的地方。士秀,我們可要講究親疏,看重情誼,辨明恩仇,不能那麼出爾反爾,此一時,彼一時。」

  徐士秀聽這麼說,不禁匿聲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趙守義覺察,趕快故意驚歎道:「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麼一手!」

  趙守義點頭不語。奮步繞著桌子踱了半個圈子,又鄭重地低聲說:「不過,王伯申的劣跡也多著呢。剛才我還跟月亭他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尋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狀!」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趙守義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是兩個月前,他那公司裡的『龍翔』小輪,在某處出事,船上一個茶房失足落水淹死;當時並未經官,只由公司出了幾個錢就此了事。」

  「哦——」趙守義淡淡一笑,「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想來王伯申也很精明,這件事他一定另有佈置,漏洞是早已補好了的。現在我要告他的,卻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記起來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說,「近來他那幾條輪船常常闖禍;靠近河邊,地勢低些的民田,被它們攪的不亦樂乎。」

  「也還不是,我要告他佔用官地!」趙守義幾乎是聲色俱厲了,好像對面的人就是王伯申。「我已經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輪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塊空地,原本是學裡的,是官地,他並未立有半個字的租據,也沒花過半文錢的租金,不聲不響就佔用了,請問哪裡有這樣便宜?」

  「老伯高見,一點也不會錯的。」徐士秀湊趣說,同時無意中摸著了衣袋內淑貞給的那紙包,忽然想到時間尚早,何不趕到四寶那裡再背城一戰以雪剛才全軍覆沒之恥。這念頭一動,便心癢難熬,不但明天尚須下鄉替趙守義辦事不在他心上,便連妹子的苦口規勸壓根兒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隨即起身告辭。趙守義也不留,但又格外客氣,送他出去,同時又再三囑咐道:「明天到小曹莊,務必先找曹志誠,商量好如何對付薑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隨口應著,心已飛到了四寶那邊。

  趙守義卻偏偏嚕蘇,又說道:「帶便也催陸根寶,問他:本月份他還欠我這裡幾天工呢,怎麼說?——哦,士秀,慢一點,我還有幾句要緊話,剛才怎麼會忘了!」他拉著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卻又不進廳去,就那麼站在滴水簷前,嘴巴湊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說道:「今天捨下那件事,一言難盡,改天我再談,不過,你到小曹莊碰見了根寶,他要是還沒知道,你千萬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這些事幹麼?」徐士秀急口說,一心只想早點脫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會多嘴多舌的,不過——」趙守義的聲音更低,幾乎不大聽得清,「我倒防著樓上那一個會先發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寶來,逼著他領了阿彩回去,那時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麼,叫根寶先來見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煩地插嘴說,心想這老頭兒真是不怕麻煩,又嚕蘇,一點也不想想人家心裡也有事的。

  「這——這也不大好。等過了幾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誠商量。」趙守義忽然頓住了,躊躇半晌,方才接著說下去,「好,你和志誠商量,把根寶找來,告訴他,阿彩日後要是生下個男的,趙老爺一定收她做小,另外還給根寶十畝田,——十畝田!」

  「要是生下來的是個女的呢?」

  「那——那——」趙守義又躊躇起來,但終於毅然決然說,「那我還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麼,給根寶的十畝田呢?」

  趙守義歎口氣,十分勉強的答道,「仍舊給罷!」又歎口氣。「我向來不虧待人,你可以對根寶說。就是阿彩罷,根寶送她來我這邊做抵押的時候,何曾像個人?三四年工夫,她就養得白白胖胖,規矩也懂了,人也乖覺起來;人在我府裡總是落了好處……」

  「老伯還有吩咐沒有?」徐士秀當真不耐煩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斷了趙守義的話。

  「等我再想一想,——哦,還有。你叫根寶不用再來我這邊補滿那幾天的工了。」他又歎一口氣。「我只好認個晦氣,白丟了幾天人工。免得他們父女見了面,或者,樓上那個又一鬧,根寶又三心兩意起來。」

  「放心,放心。」徐士秀趕快答應,就匆匆作別自去。

  趙守義回到廳裡,略覺心裡安定些。但仍然滿臉憂愁,繞著桌子踱方步。他自覺對於陸根寶,已經仁至義盡。但還不放心阿彩,——不放心她肚裡那一塊肉。「第二次那一頓打,聽說更凶,不知傷了胎氣沒有?可恨陳媽也不報個信來。」——他慢慢踱著,心裡這樣想,他又不敢去瞧,生怕又橫生枝節。想起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已成廢人,銀花始終不生養,又不許他再收一個小,他覺得枉自為人一世,掙下那樣大的家財,「哦,今年春間,城隍廟的活神仙曾許我今年秋後可得一子,這不是正應在阿彩身上了麼?誰知道又生出這樣的意外枝節!」

  ——他幾乎斷定阿彩肚子裡那塊肉一定是個男的了,心裡便更加著急。他忽然牙關一咬,連銀花的潑悍也不顧了,打算親身去探一探那塊肉還安全不?他走到廳後,穿過淑貞所住的那小花廳的邊廊,但未至目的地,又轉念道:「不妥!要是阿彩見了我面,又哭哭啼啼糾纏不清,而雄飛倒又請了何郎中來了,那不是又一次麻煩?」他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退回,幸而走過那小花廳的邊廊的當兒,又一個念頭解救了他的困難:「何不叫少奶奶代表我去走這一趟!少奶奶人很老實,她不會走銀花的門路的……」

  當下主意既定,臉上的愁雲為之一展,他走到花廳樓下,悄悄喚著小吳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