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一九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發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頓住了一會兒,又苦笑著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罵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嘗不是看見你心裡就難受?不過,要是我不來看你,那你連說說氣話的人也沒一個,悶在心裡,那不是更吃虧?」

  淑貞轉過身來,正要開口,可是房門口腳步響了,那個從淑貞出嫁時就做「陪房」一直到現在還跟在身邊的快嘴小吳媽慌慌張張跑進房來。一見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喲,少爺在這裡!」一邊就去倒茶,一邊又咭咭刮刮說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憐呢!嗯,少爺,那個阿彩,你也見過,模樣兒也還不差,人也文靜,又是個知好歹的。咳,少爺,今天這屋裡險些兒出了人命案子……」於是傾箱倒篋像背書一般說個不住口。

  徐士秀心裡有事,只聽明白了一點,老爺和阿彩有私,懷了孕,這是姨太太樊銀花大鬧的緣由。

  「到底傷動了胎氣沒有呢?」徐士秀問。

  「誰知道呢!這麼粗的根子沒頭沒腦打下去,石頭人兒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歎了口氣搖頭。那小吳媽又悄悄告訴道:「早上打過了,後來,為的老爺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發黃媽去贖藥給她吃,這才,——也不知是誰露了口,那一個又潑天潑地鬧起來,這回可打的更狠。」

  「吳媽,」淑貞聽得心煩,「別再嘮叨了,今天曬的衣服還擱在下邊呢!」

  「就去,就去,」小吳媽應著,一面走,一面還在搖頭擺尾歎息道:「人總也有個人心,可不是?」

  這裡兄妹二人暫時各無言語,淑貞手托著下巴,兩眼定定的瞧著桌子上那幾本福音書。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聽得士秀喚她。又說了句話,可沒有聽清。她轉眼望著她哥哥,只見他忸怩地又說道:「我手頭又沒有了,妹妹,你手邊方便不方便……」

  淑貞好像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不作聲,只搖了搖頭。

  「妹妹,你再照應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訕著又說,「看在故去的爸爸媽媽面上,再照應我一次!」

  不料這句話恰就刺痛了淑貞的心,她盛氣答道:「虧你還記得爸爸媽媽!媽臨死的時候對你說了什麼話?媽是叫你聽著那些三朋四友的調唆,整天胡鬧,不幹一點正經事的?」

  徐士秀低了頭不做聲。淑貞更加生氣。

  「媽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這樣一個魔鬼當道的地方的?

  媽是叫你給同胞妹子揀一個瘋瘋癲癲有跟沒有一樣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頭來,兩眼光光的,好像噙著一包眼淚。但這反而在淑貞的滿腔怨怒上潑了油。她豎起了眉梢,眼不轉睛的看住了士秀。

  「媽是叫你貪圖人家幾個錢出賣了妹子的」賣了就算了,虧你今天還有臉來……哼,你把我當作什麼?」她止不住那猛攻上來的辛酸,但她是剛強的性子,她不願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淚,她下死勁捺住了那股辛酸,咬著牙關又說道:

  「虧你還有臉說……哎,別在我跟前再現世!」

  霍地站起來,淑貞便向房門走,然而到了門口,她歎一口氣,又折回身,便去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來,踱了一步,卻又坐下,眼看著她,輕聲的自言自語的說:「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氣。」反復說了兩遍,忽然帶著抽咽的聲音又說道:「我,徐士秀,沒出息,不成材,不曾做過一件對得起爺娘的事兒,……可是,誰要說我賣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閉!……妹妹,你總該知道人家拿來多少錢?你也該知道錢都花在哪裡?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極要面子!而且,這是我代替爺娘辦我妹子的喜事!我糊塗,也沒細打聽就定了妹子的終身大事,可是,天老爺有眼睛,我除了糊塗,心是好的!爸爸媽媽在地下有知,也只能罵我糊塗!」他低下頭去,滴了兩點眼淚,忽然又抬頭慨然說道:「妹妹,你不知道剛才你那些話就像刀紮在我心頭,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裡比我更苦!」

  淑貞歎了口氣,不說話。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話:有錢萬事足!」徐士秀低著頭,輕聲兒,自言自語的,又繼續說,「胡月亭那張嘴,死的會說成活的,何況那時候妹夫原也不過呆鈍鈍,見人不會說話,問他什麼的,有時回答的滿對,有時可就叫人莫明其妙,——這是我親眼看了來的。那時我不是對你這樣說麼:趙家有錢,姑爺人老實些,倒比靈活的可靠。有錢萬事足!那時我自己還覺得糊塗了小半世的我,在你這件大事上倒還精細著呢,誰料得到過門以後,妹夫就……那時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癡!」

  「哎,不用說了,不用說了!」淑貞又暴躁起來。低頭弄著衣角,過一會兒,她又歎口氣道:「什麼都是命裡註定的罷?死了倒乾淨痛快!」她的神色忽然異常冷靜,看著她哥哥又說道:「你當我已經死了罷,這裡你也少來。哎,聽不到人家背後那些冷言冷語,也該看得出人家的嘴臉!」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貞話裡所指何事,但又不以為然,「儘管我糊塗,難道這一點也看不出來。老頭子多少還顧點面子,那一個是什麼東西,狗眼看人低,難道我還不明白?再說,什麼侄少爺,那一雙狗眼睛,賤忒忒地,生怕老頭子跟我多說一句話,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塊肉,這我難道還看不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呢!你這樣天天上衙門似的,得了什麼好處沒有?嗨,你多來一次,我多受一次氣罷哩!你沒瞧見人家那種指桑駡槐的奚落和譏笑呢,哎,你到底是我的親哥哥呀!」

  「也可以,」徐士秀萬分委屈似的應了一句,「如果你不樂意。」他索性把已經到了舌尖的話都咽在肚裡。

  看見她哥可那種愁眉苦臉的神氣,淑貞倒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她歎一口氣,款款站起來,又說道:「哥哥你說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這樣了,自己也有個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總該有個久長之計。」

  不料這句話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感,他連連搖頭道:「有什麼久長之計?有了又怎的?我也反正是這樣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罷哩!」

  「哥哥……」

  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我現在就好比遊魂野鬼。前年你嫂嫂死了,又沒剩一男半女,現在我連個家都沒有!……嗨,再討一房麼?誰家的姑娘肯給我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戶,況且我也養不起。」

  淑貞歎口氣,對他看了一眼,卻沒言語。

  他知道妹子朝他看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點事麼?哎,事,這個玩意兒,也是十足的勢利鬼;現在我這樣的嘴臉,就是本來有事在身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說著玩的話,妹妹你可莫生氣:我是打從得了那麼一個妹夫倒楣起來的,等到妹夫的病醫好,那我也該轉點運氣……」話剛出口,他看見妹子的臉色變了,趕快補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遲早總能夠治好,所以我的好運氣遲早也會來的!」

  「噯,你怎麼和他比!」淑貞並不生氣,只這麼說一句,又回到床前,沒精打采地倚了那床柱,兩眼定定的,看著士秀。「一定能治好!」徐士秀又鄭重說,「前幾天醫院裡還有信給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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