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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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長慶還有點不服,那邊徐士秀乘機進言道:「哈,月亭老伯這話對極了!前天,我瞧見縣立學校的教員袁維明,拿著一本書,裡頭就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這倒也罷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頭,似乎想不起來了,恰就在這當兒,一派女人的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這可觸動了徐士秀的記憶,他得意地哈了一聲就滾瓜流水地一口氣說道:「說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該平等,男子既可嫖妓,女子也可以偷漢,——他們叫這是什麼貞操的平等!」 「那還了得,那還了得!」鮑德新猛然跳起來破口大叫,「這簡直是——比禽獸都不如了呵!」 但這時候,轟隆一響又接著個「金聲玉振」的劈拍,就在諸公頭頂蓋了下來。諸公相顧失色,趙守翁也覺坐立不安,但還能夷然自重,只向樊雄飛丟了個眼色,叫他進去看一看。 只有鮑德新儼然是疾風雷雨不迷的氣度,他攘臂向前繼續叫道:「諸公,萬惡淫為首,這件事,這件事,我輩斷乎不能坐視!」他又顧視趙守義道,「守翁,你有什麼高見?」 這時樊雄飛已經進去,趙守義神色略覺鎮定,聽得鮑德新問他,便點頭微笑答道:「那——那自然先要請教敦風化俗會的會長啦!兄弟老邁無能……」一句話沒完,早看見小丫頭阿毛慌慌張張跑來報道:「老爺,不好了,阿彩姊發了暈了!」同時,擂鼓似的聲音,從樓板上蓬蓬而來,中間夾著個女人的刺耳的怒吼聲:「她裝死麼?裝死嚇誰?」趙守義再也不能充耳不聞了,只好站起來苦笑著說一句:「諸公寬坐一會兒,兄弟去看看就來,」三步並作兩步的也跑進去了。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個小指對賈長慶一晃,說道:「然而趙守翁竟無奈她何,此之謂天生萬物,一物尅一物!」 賈長慶也會意地笑道:「想不到那個陳毒什麼的黨徒,就在趙守翁家裡!」 「啊,啊,月翁,長翁,」鮑德新大義凜然說道,「莫開玩笑!我輩不能坐視。敦化會總得有一番舉動……」他側著頭兩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來了,當街曬女人的褲子,本來是不許可的。現在怎樣?豈但女褲滿街飛舞,還有新行的什麼小馬甲,也跟那些短而窄的褲子在那裡比賽。尤其可惡的,顏色又竟那麼嬌豔,叫人看了真——真那個。這真是冶容誨淫,人心大壞。」 「嗨,這你又是少見多怪了!」賈長慶把一雙眼眯得細細的,做個鬼臉。「夫當街之豔褲,不過曾親彼婦之下體而已,……」他搖頭晃腦,猛可地戟手向鮑德新一指,叫著關夫子在乩壇上賜給他的寄名道,「嗨,關保命,你沒看見女學生的裙子呢!天天縮短,總有一天會縮到沒有的。其實沒有倒也罷了,偏偏是在有無之間,好比隔簾花影,撩的人太心慌啦!」他兩眼一瞪,咽下一口唾涎,「即如那耶穌教堂的女教員,嗨,她那條裙子,又是亮紗,又短,離那尊臀,最多一尺,嗨嗨!」 一言未畢,鮑德新早已連忙搖手輕聲說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穌教堂呢!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為妙。只是縣立女校的女教員也要學樣,那個,我們教化會是——礙難坐視的!」 胡月亭笑道:「長慶說離那尊臀不過一尺,想來是量過的罷?」 「怎麼?」賈長慶義形於色,「月翁不相信麼?兄弟這雙眼睛,比尺還准一點!」 說得鮑胡二人都仰臉哈哈大笑起來。 徐士秀本來自有心事,這時候實在坐不住了,趁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的當兒,他就悄然離坐,穿過那大廳,逕自到後面的小花廳樓上,找他的妹子。他知道剛才大廳上那場吵鬧,又是趙老頭的姨太太樊銀花打翻了醋罐,可還不知道吵鬧的對象是誰。 他摸上了那黑洞洞的樓梯,到了妹子房外,隔著那花布門幃,便聽得房內有人小聲說話,他站住了,側過耳朵去,妹子淑貞的聲音已在房內問道:「門外是誰?」接著就是細碎的步聲。徐士秀便撩開門幃,淑貞也已走到門前,看清了是他,便帶點不大樂意的口氣說道:「噯,又是你,幹麼?」 徐士秀涎著臉點頭不說話。房內孤燈一點,徐士秀一進去,把那黃豆大的火焰沖得動搖不定。燈影旁邊,一位四十多歲,臉色紅潤的婦人,扁鼻樑上架著金邊老花眼鏡,驚異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點頭招呼。 「這是我的哥哥。」淑貞輕聲說,口氣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針錢手工被人家瞧見了,滿心慚愧,可又不能不承認是她的。 「認識,認識的,」那婦人慈和地笑著,「在街上,時常看見徐先生。」拿起她那自家縫製仿照牧師太太的真正舶來品式樣的花布手提袋,挽在手腕上,「我要回去了。」又舉手放在淑貞肩頭,仰臉翻眼向天,低聲說了句:「主耶穌保佑你!」她又轉臉笑著說,「徐先生有工夫,到我們那裡來玩罷,」就慢步走了。 淑貞送出房門,兩人又在房門外唧唧噥噥說了好些話。 徐士秀看見桌子上有幾本紅色和黃色封面的小冊子,翻開一看,都是教堂裡傳道的書;這時淑貞也回進房裡來了,徐士秀問道:「剛才那一位,好像是耶穌教堂裡的石師母罷?」 淑貞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徐士秀覺得沒趣,搭訕著又問道:「剛才前邊廳樓上那一位鬧得很凶,什麼事呢?」 「你問它幹麼?」淑貞倔強地把腰一扭,皺緊了眉頭,沒一點好口氣。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的,」徐士秀陪著笑說,「誰又愛管閒事。不過,我想,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輩,前面鬧的那麼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個花胡哨,應個景兒,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頭又怪上了你,說你……」 「好了好了,」淑貞截住了她哥哥的話,過一會兒這才歎口氣又說道:「這一點規矩,你打量我還不知道麼?可是後來那位什麼侄少爺上來了,跟那一個鬼鬼祟祟的,別說我看著不順眼,恐怕他們也討厭我在那裡礙手礙腳了,——請問你:我這做小輩的該怎麼辦?這會兒,倒又該你來教訓我了!」 「噯,喲喲,哪裡是教訓你。不過,自家兄妹,至親骨肉,怎麼能夠不關心呀!」 「噢,你還記得有個同胞妹子呵!」淑貞臉色都有點變了,「虧你還說怎麼能夠不關心,真是太要你操心了,把人家送在這麼一個好地方!可又倒像探監似的,三天兩頭來!……」 「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來看你……」 「算了,算了,」淑貞像一個不可理喻的孩子,聲音也有點抖,「你當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個身子已經埋在棺材裡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來弔喪罷!」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別轉臉去,將一個背脊向著她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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