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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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她又瞥見前面太湖石上有兩點閃著綠光的東西,她立刻想起了小時聽人說的什麼鬼火,但當這兩點綠光忽又往下一沉的當兒,她也悟到了這是自己家裡養的那匹玳瑁貓,而剛才拉住了阿巧的辮子的,也就是這慣於惡作劇的東西。她想起了阿巧那個蓬鬆肥大的辮梢,正是逗引貓兒的好傢伙,便不禁笑了一笑,此時阿巧已經將玫瑰刺兒摘開了,倒是她催著,「小姐,快走罷!」同時又回頭望瞭望,似乎還在怕那只手。 但是走不了三五步,阿巧第二次驚叫起來,忘其所以,竟拉住了婉小姐的臂膊。婉小姐笑著罵道:「癡丫頭,你作死啦!這是我們的阿咪。」阿巧似信不信的,撮口呼了幾聲,果然十多步外也在咪乎咪乎接應了,不一會,那肥大的貓兒也到了跟前,繞著婉小姐的腳邊獻媚。婉小姐一邊走,一邊又笑道:「阿巧,你得記住我背後也有眼睛……」隨即聲音變嚴厲了,「你得安分些,阿巧!剛才你和阿壽做什麼鬼戲?下次再犯了,定不饒你!」 阿巧不敢作聲,心裡卻萬分怔忡,想不明白是天快黑的時候她在那邊樹下和阿壽調笑的事被婉小姐知道了呢,還是剛才被她看見了她對阿壽做了兩次的手勢。 一派燈光從前面樓上射來,樓下階石邊也有一個火光,卻是老陸媽掌著燈出來迎候。斷斷續續,帶著抑揚節奏的吟詠之聲,也隨風飄來,婉小姐聽出這是和光又在念詩。忽然有兩股相反的情緒同時交流到她心裡:一是溫暖的,在這空廓落落的大宅子裡,無論如何,這小巧精緻的四間總還像個「家」,她和他廝守著的一個窩,她在這裡總還覺得一顆心有個著落似的;然而又一股情緒卻頗淒涼,因為即使是這可憐的窩罷,這一點點的溫暖罷,一天之內她享受的,亦不過一半而已,而當她不能享受的時候,那長日蜷伏在這裡的和光只能有時念念什麼杜詩,聊以自娛。 但這樣的又甜又酸的心情,只一閃就過去。明亮的燈光洋溢在這小小的房間內,找不出半個陰森森的暗陬,精緻而又舒服的陳設都像在放射溫暖的陽氣,而況還有老陸媽那忠誠祥和的笑貌,便是阿巧的帶些俏皮的圓臉兒,也覺得格外討人歡喜。婉小姐天真地笑了笑說道:「陸媽,你怎麼還不睡;快去睡罷,我這裡有阿巧伺候。」說著,她就卸下裙子,交給阿巧,又吩咐道:「回頭我就在隔壁房裡洗澡,省得又要把水提上樓去。你把我的替換衣服都拿下來罷。」也沒拿一個燈,婉小姐就上樓去了,步子是又快又輕。 黃和光已經過足了癮,手裡一本杜詩,正在房裡慢慢踱著。婉小姐一進來,就像房裡忽然飛進一朵彩雲,照的他滿臉都是喜氣。婉小姐也像那一段樓梯跑得急了,有點累,扶著和光的肩頭,只嫣然一笑,沒有言語。 「婉卿,」和光慢騰騰說,「該累了罷?剛才聽得你說,在樓下洗澡。其實又何必呢。讓他們把水弄到樓上來好了,何必你又上樓下樓。」 「不累,」婉小姐笑了笑,便望裡面的套間走去。這就是他們的臥室,床前五斗櫃上一盞淡綠色玻璃罩的小洋燈也點得明晃晃地。婉小姐換了上衣,又換鞋子,又褪下那只翡翠手鐲。和光也進來了,倚著那五斗櫃,笑說道:「幾點鐘了,今晚我也打算早睡。」 婉小姐忍不住失笑道:「啊喲,你說早,是兩點呢,還是三點?」她又走到前面的套間,在和光的煙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壺濃郁的紅茶來,花花地斟了一杯。這時和光又跟著出來了,搭訕著說道:「就算是兩點罷。昨晚是兩點半睡的,我打算從今天起,每晚縮短半個鐘頭。」 「好罷,」婉小姐曼聲應著,手托著下巴,在那裡出神。忽然她撲嗤一笑,伸手端起那杯茶來,呷了一口。這時阿巧來請洗澡了,婉小姐放下杯子,看了看煙盤裡還有四五個煙泡,就說道:「你且抽一筒提提神罷,回頭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調弄那煙斗,一會兒,他聽得隔房傳來婉小姐的聲音,似乎在抱怨阿巧拿錯了衣服。他把煙裝好,正要上口抽,驀地又聽得婉小姐喚他的聲音。他慌忙丟下煙槍,跑到隔房,卻見婉小姐正在梳粧檯前檢取洗浴用的化妝品,阿巧捧著一疊衣服在旁邊等候。 「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婉小姐一邊檢東西,一邊說,「前天朱競新來說起縣西街那家祥茂發雜貨店,上一節做的太壞了,幾個股東彼此都有閒話,鬧的不大好看。我們還有千把塊錢存在這鋪子裡呢,還是趁早設法提了出來罷,明天你就去。」 「哦,原來祥茂發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勝感慨地說,「只是找誰好呢?」 「隨便找哪個,股東,經理,」婉小姐拿起東西走了,又回頭叮嚀道,「明天就去呀,可不要忘記。」 黃和光再回到煙榻上,拿起煙槍來,對著火吱吱地抽了幾口,忽然斗門塞住了,他一面用煙簽戳著,一邊惘然想道:「要是婉卿是個男子,不知她又怎樣的滿天飛呢?她大概要做出些事業來的!」他用手指去捏那斗門上的軟餳似的煙膏,漠然搖了搖頭,又自答道:「恐怕也未必,這世界,一個男子要是有幾分才氣,有點志氣,到頭來恐怕還是消沉頹唐……」他淡然笑了笑,嘴巴套在煙槍口上,先吹口氣試試那鬥眼,接著就奮勇地吱吱一氣到底抽完。然後放下煙槍,閉了眼睛,陶醉在那飄飄然的忘人忘我的境界。 漸漸地,他的腦神經又活動起來了:幾年前,他剛從學校畢業(他比恂如高一班),娶了親,那種躊躇滿志,一身蠻勁的黃金美夢,又浮現在眼前。然而,什麼省議員複選的失敗,雖使他窺見了這社會的卑鄙齷齪的一角,但亦不過慘然一笑,側身而退,他也還能他自己的一個甜蜜的世界:他有盡夠溫飽一世的家財,他有美貌而多才的嬌妻,他還期待著為人父的責任與快樂,而且,甚至當他明白了自己生理上的缺陷竟會嚴重到不能曲盡丈夫的天職,對不起這麼一位豔妻,更不用妄想傳宗接代,這時候,他也還能泰然自若,他正當盛年,他有錢,能夠羅致奇丹異藥。待到丹藥亦未奏功,還有人說鴉片煙於此道頗有奇效。但是,這一下可就鑄成了終身的大恨,鴉片不過是鴉片,他所期望的效驗在一閃之間仿佛若有其事,以後便愈去愈遠,終於弄到現在這樣萎靡不振,百事都不感興趣。 一縷辛酸,從胸膈上升,直透到鼻尖;兩眼也感得飽脹,他疊起兩個手指去一按,噗的一滴眼淚掉在煙盤裡了。但是,人到絕望時每能達觀,何況黃和光早已把「達觀」作為療治痛苦的靈藥,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人生百年,反正是一場夢,不過我呢,夢還沒做成就已經醒了!」 他閉了眼睛,任憑感情的自來自去,漸漸地又入了忘人忘我的境界……正在朦朧,忽然一股異香又刺醒了他的神經,他慢慢睜開眼來,卻見婉小姐已經坐在對面,盤著腿,一對眼睛水汪汪地望在他的臉上。 有一點什麼熱的東西在和光身內蠕動了一下,他對婉小姐笑了笑。但是笑痕還沒消逝,不久以前那種蒼涼的味兒又壓在他心頭了。 婉小姐一身晚妝:那一對盤龍髻變成一條烏光的大辮子,穿一件淺紫色太君領對襟紗衫,下身是白綢褲子,粉紅色繡黑花的軟底緞鞋。手裡拿了一把沉香木柄的雪白的拂塵,婉小姐一面逗弄著榻下那匹玳瑁貓,一面對她丈夫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明天我要到錢家莊去走一趟,已經雇定了財喜那條船了。」 「哦——」和光漫應著。 婉小姐又搶口接著說道:「姑媽說那邊不遠叫做什麼村的,有座大士廟,求個什麼娃娃的,再靈驗也沒有了;我打算去燒香許願。」 和光又習慣地「哦」了一聲,但隨即將眼一睜,望著婉小姐笑了笑,心想怎麼她忽然相信起這一套來了。婉小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著嘴,吃吃地笑道:「和光!這叫做急來抱佛腳!」 和光也笑了,看著婉小姐的對襟紗衫胸前那幾顆八角棱玻璃鈕扣顫顫地跳動發著閃光,忽然心一動,惘然片晌,這才答道:「也好。不過,何必趕這大熱天去呢?也不爭在這幾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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