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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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著要去就馬上去,天熱天冷還不是一樣——」她忽地將手一縮,將拂法高高揚起,扭腰望著榻下叱道,「怎麼抓到我手上來了,討打麼?」但同時又探手下去將那匹玳瑁貓一把提了起來,放在腳邊,回眸盼著和光,繼續說道:「可是我還有一件事呢,也是姑媽說起來的,和光,你猜一猜?」 和光微笑著搖頭,心裡卻在納罕,為什麼婉小姐今天這樣高興而且滿面春色?素性好強,縱有千般煩惱,卻依然有說有笑,並且因為和光常覺悒悒的緣故,她有時還找些事來逗著玩笑,但總不及此時她笑的那樣朗爽,一舉一動又那樣嬌憨,難道真有什麼喜事麼?和光想著又笑了笑,便答道: 「猜不著,還是你趕快說出來,也讓我高興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小姐忽又不笑,鄭重地伸手指著和光又指著自己,「我也要做媽媽了!」 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開口,婉小姐又鄭重問道:「一個女孩子,和光,女孩子,你要不要?」 「噯,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性急起來,「趕快說,別再逗著玩了。」 「姑媽他們的本家叫做錢永順的,有一個滿了周歲的女孩子,白白胖胖,怪可愛的……」 不等她說完,和光就哈哈笑道:「這我可猜著了,姓錢的女孩子變做了姓黃!可是,人家未必捨得給我們罷?」 「捨得!姑媽一口擔保。」 「哦!」和光隨手拾起一根煙簽,在煙膏盒內蘸了一蘸,「那麼,等姑媽回家去先說妥了,我們再去領了來,豈不更好。」 「噯噯,」婉小姐橫波嗔了和光一眼,「我可不像你那樣慢性子!你是人家送上門來還要雙手攔住,說,慢一點,還得看個好日子!」說著,她自己也噗嗤地笑了,忽然把那玳瑁貓抱了起來,熨在胸前,就像抱一個嬰兒,又說道,「我巴不得連夜去呢!生怕去遲了就被別人搶了先。」 和光也被她說得高興起來,放下煙簽,霍地坐了起來,說道:「好罷,明天我們一塊兒去!」 「不要,」婉小姐抿嘴笑著,「不要你去,我才不要你去呢!你給我看家就好啦!」放開那貓兒,婉小姐腰一扭,就歪在煙榻上,有意無意地也拈取一支煙簽,替和光打泡。 園子裡的秋蟲們,此時正奏著繁絲急竹;忽然有浩氣沛然的長吟聲,起於近處的牆角,這大概是一匹白頭的蚯蚓罷,它的曲子竟有那樣的悲壯。 而這悲壯的聲調卻投入了和光的心坎,又反躍出來,變成了一聲輕喟。他看著婉小姐尖著手指,很敏捷地在打煙泡;眉角眼梢泛著喜孜孜的紅暈,兩片嘴唇也似笑非笑。和光覺得有話要說,但是又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卻在禁止他用任何動作來打攪這一幅靜美的圖畫,他輕輕側下身去,頭靠著那高枕,便閉了眼睛,惘然想道:中間只隔著一盞燈,這邊是我,那邊是她;然而,我們好像是分住在兩個世界! 她的呢,好比是花明柳媚的三月豔陽天,儘管有時光風慘淡,她在其中卻老是那樣興致蓬勃,一個希望接連著又一個;然而我的那個世界呢,竟是秋光已老,肅殺淒涼,我就像那匹蜷伏在牆腳的老蚯蚓,不過有時尚能浩然一悲吟罷了。——然而我和她畢竟又是一體,是一對同命的可憐蟲,為什麼我們倆的心情竟好似分住在兩個世界?想到這裡,和光感得可怕起來了。他猛然睜開眼來,卻見婉小姐已經打好了兩個煙泡,這時候正反叉兩手,支在腦後,紗衫的袖子直褪到肩頭,露出兩條豐腴雪白的臂膊。她兩眼望著和光,笑吟吟地問道:「和光,你在想些什麼?」 「哦——」和光又習慣地發出了這若有意若無意的一聲,正覺得難以回答,不料婉小姐早又吃吃地笑著道:「不!我不要你這一聲哦!和光,為什麼你老愛這麼哦,哦?有時候我聽得你這一聲,心裡會一跳。」 「那也是弄慣了,」和光隨口回答,「你不愛聽,我就不再哦了,好麼?」 「好!那麼,你再告訴我,剛才你想些什麼?」 和光發窘地一笑,又隨口答道:「我在想,為什麼前兩年好多人勸你領個孩子你都不要,今兒你倒這麼急不及待起來了。」 「嗨,你才不懂呢!」婉小姐賣弄似的說,吃吃地笑著,連那輕紗護住的乳部也在巍顫顫地跳動,「從前我有從前的心事,現在我有現在的想法。」 「什麼心事?什麼想法?」和光又有口無心地問著;擺在他眼前的洋溢著青春熱力的肉體,不知怎地又引起了他的自歎形穢的感傷。 婉小姐不回答,放下兩手,側身對著和光,兩眼卻凝定地望著煙燈的一點火光。好像這時才發見,和光吃驚地看著側臥在那裡像折斷了似的婉小姐的細腰。可是這腰下的豐臀一擺,和光又聽得婉小姐說:「我想,有這麼一個孩子在家裡,多少也熱鬧些,也多一件事來消磨時光。不過這是我現在的想法,從前我可不那麼想。」 和光惘然點頭,婉小姐忽又笑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從前是怎樣個想法?」 和光搖了搖頭,但又說道:「人是年歲越大越想有個孩子。」 「也許是的。」婉小姐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不是那樣呢!和光,告訴你罷,從前有好多時候我是把你當作我的孩子的,——和光,你不要笑,當真把你當作一個乖乖的肯聽話的孩子。」她興奮起來了,「我自己想想也好笑,有時候半夜醒來,摸一下身邊,噯,身邊有你,蝦子似的躺在那裡,一想到這是我的丈夫,噯——心裡就有點冷,可是馬上念頭一轉,我就喜孜孜地看著你的紋絲兒不動的睡相。」 和光聽得怔住了,有一縷又辛酸又甜蜜的東西在他心裡一點一點脹大起來。 「可是,」婉小姐拈一根煙簽在手裡玩著,「光景亦不過三兩個月罷,我的心境又不同了,我另外要一個孩子!會用他那白胖胖的小手摸著我的面孔呀呀地學著叫媽的孩子!」 和光深沉地歎了一口氣,忽然伸手過去挽住了婉小姐的手,只喚得一聲「婉卿」便噗落落掉下了兩滴眼淚。這可把婉小姐嚇了一跳,她還沒悟到自己剛才那番話可巧就是和光常常自覺對不起她而又無可如何的隱曲,她還以為和光誤解了她那一句「另外要一個孩子」;她當真像一個母親似的急得只想將這「大孩子」一把攬在懷裡,可又看見和光抬起頭來,噙著眼淚說道:「婉卿,我害了你了;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害了你一世了!」 似乎感情平復了些,他放了婉小姐的手,輕輕的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又說道:「這五年來,你總是藏過了你心裡的說不完的煩惱,總是打起精神,有說有笑;你這份心思,只有我知道:你是怕引起了我的煩惱。我從沒給你一點快樂,我只給了你許多煩惱,你要照料家務,又要照料我,一直照料到外場——我們的一份家當。可是,」他重又嗚咽起來,「為的什麼來呢?我知道我這毛病這一世是治不好的了,婉卿……」 再也說不下去,和光身子一扭,頹然仰臥,閉了眼睛,讓他這激越的情緒自己慢慢冷下去。 和光再睜開眼來,婉小姐已經偎在他身旁,滿臉的溫柔,滿臉的慈祥,凝眸看著他,宛然是一個母親在看護她的病中的小寶寶。和光歎口氣道:「要是當真我變做一個小孩子,多麼好呀……」下面還有一句「那我可以從新做人——一個強壯的男子漢大丈夫!」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婉小姐的輕憐密愛的橫波一嗔所禁住。婉小姐似笑非笑輕聲啐道:「你——再那麼著,我可要生氣了!」 和光又歎了一口氣,牆角那匹白頭蚯蚓忽又悠然長吟。不知躲在何處的幾頭油葫蘆也來伴奏。這一個是悲壯而一個是纏綿淒婉的兩部合唱,吸引了和光和婉卿都悄悄地傾耳靜聽。 掛在房間正中,裝飾著五彩琉璃纓絡的那盞大號保險燈,光芒四射,使得房內凡能返光的東西都熠熠生輝;煙榻上,那瑩然一點的煙燈,相形之下,好像就要滅寂似的,然而仍能凝然不動,保持它的存在。 和光惘然看著,覺得那華貴而光采逼人的保險燈好比婉卿,而那瑩然凝定的煙燈就是他自己;他苦笑一下,忽然感到這沉默的壓迫,帶一點聊以解嘲的心情,猝然問道:「婉卿,我這口煙,抽上了幾年了呢?」 「三年。」婉小姐俯首溫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觀察一個病人的病情有沒有變化,她笑了笑又加著說道,「還——不到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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