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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四

  老陸媽提了個馬燈,照著婉小姐在「備弄」裡走。細碎的腳步聲引起了清脆的迴響。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兩聲。婉小姐有了幾分酒意,自覺得步履飄飄然,時不時問老陸媽道:「你看我醉了罷——沒有?」

  「備弄」走完,過一道角門,將進二廳,婉小姐忽然想了起來似的,回頭問身後的「木頭」施媽道:「阿壽呢?到哪裡去了?怎麼剛才不是他來開門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問你賽過問木頭!」

  施媽瞠直了眼睛,一聲不響,按步就班地先去撚亮了洋燈,然後捧過一個小小的白瓷蓋碗來,放在中間的方桌上。

  這三間廳,是婉小姐平日處理家務的地方。樓上空著,只那廳後的邊廂裡住了阿巧和施媽。當下婉小姐就在方桌邊一個太師椅裡坐了,拿起那白瓷蓋碗,一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裡凝眸望著。當施媽點著一盤蚊煙香放在方桌下的時候,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隨手揭開了那蓋碗的蓋子朝碗裡看了一眼,卻又不喝,曼聲說道:「陸媽,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到那邊去幫忙呢。」端起蓋碗來,連喝了兩口,忽然眉尖一蹙,這當兒,阿巧悄悄地踅出來,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輕輕給婉小姐扇著。婉小姐只當作不見,只對那站在窗前的施媽說,「拿一杯清茶來。」但又重複想了起來似的問道:「哦,阿壽呢?」

  施媽瞠直了眼睛,還沒回答,那阿巧卻低聲說道:「在後邊打掃院子………」

  「誰叫他這時候到後邊去打掃什麼院子?」婉小姐把臉一沉,喝住阿巧,「白天他在幹些什麼?我才走開了一天,你們就一點規矩也沒有了!」

  阿巧嚇得不敢再做聲。原來婉小姐立下的規矩,天黑以後,男僕不許進後院子的門。那施媽,若無其事的捧了一杯茶來,慢吞吞說道:「少奶奶——去叫他來麼?」

  婉小姐不答,側轉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說,「全是你在那裡作怪罷!」阿巧低了頭,手裡那葵扇卻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燈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在這時候,阿壽來了,畏縮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門走,但一轉念,便又站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廳外院子裡,唧唧喈喈的秋蟲聲,忽斷忽續。廳內,只有阿巧手裡的葵扇偶爾碰在太師椅的靠手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婉小姐捧著那蓋碗,也不喝,好像在那裡考慮一些事情。阿壽懷著鬼胎,只覺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時時在他身上掠過。這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自小在黃府上長大,本來頗為乖覺,善於窺伺主人們的喜怒,十年前他的父母還沒亡故,還在這府裡當差的時候,阿壽就得了個綽號:「少爺肚裡的蛔蟲。」然而自從少奶奶進門以後,這條「蛔蟲」也就一天一天不靈。少爺的喜怒變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從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麼今天這燕窩湯味兒不對,」婉小姐又在蓋碗裡呷了一口以後,咂著舌頭說,回眸看著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麼這樣發膩!」她放下蓋碗,拿起那杯清茶來漱口。趁這機會,阿壽挪前一步說道:「少奶奶,今天買菜的賬,報一報……」看見婉小姐微微一頷首,於是阿壽便按照每天的老例,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字條來,一邊看,一邊念著。

  婉小姐半閉了眼睛,似聽非聽,但心裡卻在核算阿壽嘴裡滾出來的數目字。一下子,阿壽報完,將那字條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條看了一眼,就說道:「明天照今天的樣,也行。蝦子要是沒有新鮮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爺起身得早,午飯該添什麼菜,到時候你自去問他。」

  婉小姐說一句,阿壽就應一聲,但聽到最後這兩句,阿壽的眉毛驀地一跳,抬起眼來偷看婉小姐的臉色,心裡想道,這話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樣回頭當真我自去問了少爺,她心裡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卻看見婉小姐又說道:「你去看看財喜那條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錢家莊。」

  「得空,得!」阿壽連忙回答,笑逐顏開,好像他就是那個船家。「剛才我還看見財喜坐在橋頭的小茶館裡,不曾聽他說起明天有生意。」

  「哦,剛才?」婉小姐把臉一沉,「可是剛才你不是在後邊院子裡打掃麼?」

  「那——那還要早一點。」阿壽忸怩地分說,他那張方臉漲成了豬肝色。看見婉小姐沒有話了,他又大著膽子問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錢家莊罷?」

  「你問這幹麼?」

  「不——嗯——」阿壽連忙分辯,「要是少奶奶親自去,我得關照財喜,先把艙裡收拾得乾淨一點。就是茶水罷,他也得另外買些好茶葉。還有,是不是在船裡用飯?……」

  「你叫他都準備著就是了,」婉小姐不耐煩地喝住了阿壽,「要他早一點,當天要打轉回呢!」

  阿壽連聲應著,料想再沒有吩咐了,正要轉身退出,婉小姐卻又說道:「阿壽!這個月裡,大街上那幾間市房,怎麼還不交房租來!你去催過了沒有?」

  「催是催過的,」阿壽臉上擺出了為難的神色,「可是那家興隆南貨鋪子賴皮得很,說房子又漏了,要我們去修。」

  「你怎樣回答他們的?」

  「我說,下次遇到下雨,你們找我來看一看,要是當真漏了,我去回報少爺少奶奶,自然會來修的;可是我們修房子是修房子,你們交房錢是交房錢,不能混在一處說。」

  婉小姐微笑點頭。阿壽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下,同時又瞥見婉小姐背後的阿巧掩著嘴笑,又做手勢,似乎說,你還不走?阿壽又等了一會,見再沒有事吩咐他了,說了句「那麼我去找財喜去」,轉身便走,剛到了角門,可又聽得喚道:「阿壽!」他回身站住了,看見婉小姐手裡端著茶杯,方桌上那洋燈的圓光落在她臉上,照見她兩眼凝定,眉梢微翹,似乎在想什麼事。

  阿壽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小姐背後的阿巧又偷偷對他做了個手勢。這當兒,婉小姐恰就側過臉去,瞥見了白粉牆上那兩個手指的大影子。阿壽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說道:「明天,老陸媽還得到張府幫忙去;阿壽,你得好好兒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規矩!」

  阿壽連應了幾個「是」,正想解釋一兩句,婉小姐已經站起身來,一面吩咐施媽打洗澡水,一面就冉冉向後院而去。

  二廳後面,原是個小小的花園,但在黃光和祖父的時候失火燒去了大半以後,就沒有再加修葺,回復舊觀;後來和光的父親索性把這破敗的花園攔腰打一道短牆,將後半部殘存的一些花木太湖石搬到前半部來,七拼八湊,居然也還有點意思,而且又建造了小小一座樓房,上下四間,也頗精緻。和光又把這樓房的門窗全部改為西式,現在他和婉小姐就住在這裡,一半的原因自然是這四間樓房不比廳樓那樣大而無當,但一半也是為了和光抽上這一口煙,這裡究竟隱藏了些。

  婉小姐款步走過那些鵝卵石子鋪成的彎曲的小徑,阿巧像一個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後。天空繁星密佈,偶爾一陣風來,那邊太湖石畔幾枝氣概昂藏的柟木便蘇蘇作聲,樹葉中間漏出了半鉤月亮,看去似乎低得很。忽然一叢埋伏在小徑曲處的玫瑰抓住了婉小姐的裙角,將婉小姐嚇了一跳。阿巧蹲著身子,正待摘開那些多刺的軟韌的嫩條,驀地也叫了一聲,蹶然跳起來,險一些撞倒了婉小姐。

  「好像有一隻手拉住了我的辮子……」阿巧扶住了婉小姐,聲音也有點發抖。

  「胡說八道,快走!」婉小姐輕聲斥著,忘記了裙角尚被抓住;她移開了半步,這才覺著了,便又站住了說道:「還不把那些討厭的玫瑰枝兒摘開麼,可是留心撕壞了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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