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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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倒也沒有,可是我看的出來。」 「哦!」婉小姐不禁抿嘴一笑,「那麼,你問過他沒有呢?」 恂少奶奶苦笑著,搖了搖頭。 「嫂嫂,」婉小姐忽又覺得身上悶熱,回身去找扇子,「你應當問問他呀。」 「怎麼問呢?」恂少奶奶瞠直了眼睛。「別說問了,我有一次不過遠兜轉隱隱約約說了半句,婉姊,不過是半句,就險一些惹出一場不得開交的口舌呢!」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少奶奶一字一字說出來,直到她說完了,這才慢慢搖頭。她早知道他們夫妻不甚相得,所以恂少奶奶很容易懷疑到這上頭,然而她相信恂如的確是沒有外遇的。當下她就說道:「恂如脾氣是不大好,不過,嫂嫂,你也不要多疑。他要是在外邊有了相好,即使能夠瞞過你,可不能瞞過我!和光不大出門,可是,城裡那些愛玩的少爺班,卻常來我們家裡。如果恂如有了什麼,這班少爺們的嘴巴怎麼肯一字不提?就不算他們少爺班罷,和光為的抽這一口,也常有些販土的來談談。這些破靴黨,更其是滿嘴巴沒半句正經,私門子,半開門,越是混賬的事情他們越知道的多!可也不曾聽到他們說起過恂如的什麼來呵……」 說到這裡,婉小姐笑了笑,輕搖著手裡的扇子,又笑道,「嫂嫂,你放心罷,有我這包打聽在這裡,你吃不了虧的!」 恂少奶奶只是聽著,一聲不出。但是只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氣,就知道婉小姐那一番話,她是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婉小姐想道:硬是不肯把人家的話語心平氣和想一想,難怪恂如和她搞不好。她歎了口氣,帶幾分責備的意味又說道:「他們年青的少爺班,總有點不大安分的地方;他們常在什麼四寶那裡打牌胡調,我也知道一點。恐怕這裡頭也有恂如的份。不過,嫂嫂,他這種逢場作戲,你也只好馬虎些;你越頂真,他越慪氣,那又何苦來呢!」 「嗨,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恂少奶奶頓住了,定睛瞧著婉小姐,似乎正在斟酌措詞,終於慘然一笑道,「我也犯不著放在心上!這一點道理我也還能明白。再說,婉姊,你剛才不是說得再痛快也沒有:如果他在外面結識了什麼混賬婦人,瞞我倒容易,可沒法瞞過你——是麼?我不是瞎疑心,活見鬼;可是,婉姊,我這話不好說呀,我哪能這樣冒失,不知輕重?」恂少奶奶又慘然一笑,便低垂了頭。 婉小姐一聽這話中有話,這才悟到恂少奶奶先前的閃爍態度大有講究。她湊近一些,抓住了恂少奶奶的手,小聲問道:「難道恂如在外邊勾搭上了什麼人家人,什麼好人家的姑娘麼?」 恂少奶奶慢慢抬起頭來,朝婉小姐看了一眼,輕聲歎著氣只說了半句,「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家呵……」便又縮住,忽然苦笑了一聲,手扶著婉小姐的肩頭,很懇切地說:「婉姊,你自去問他罷!他相信你,敬重你,說不定還有幾分怕你;婉姊,你自去問他罷!」 這幾句話,婉小姐一時竟辨不明白是真心呢,還是譏諷;她臉紅一下,只好含糊答道:「嫂嫂,你又來開我的玩笑了。現在恂如是人大智大了,有些事連媽都不肯告訴,何況我是姊姊!……哦,那邊屋角上已經沒有太陽,我們下去看看老太太姑媽她們罷。」 她們剛到樓下,就聽得那邊腰門口有一個男的和女的在說笑。婉小姐耳尖,早聽出那女的是自己家裡的阿巧,便喚道:「阿巧,你來幹麼?這麼高聲大氣的,沒一點規矩!」阿巧漲紅著臉,低頭答道:「姑爺要我來伺候小姐回去。」 「用不到你,」婉小姐一邊走,一邊說,同時又用眼光搜索那男的,要看明那到底是誰。可是那男的早已溜進東院去了。婉小姐和恂少奶奶也進了東院。將到那中間的小客廳,婉小姐這才回頭吩咐跟在後邊的阿巧道:「趕快回家去,我有老陸媽陪伴,用不到你!」 恂少奶奶看著阿巧的後影,向婉小姐笑道:「阿巧這丫頭長的越發像個樣兒了,就是矮了一點。」 婉小姐也笑了笑,便走進那小客廳。 恂如正在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讀他剛寫好的那封信。「姑媽再想想,」恂如說,「還有什麼話要寫上去?」 「沒有了。不過,好像你還沒提到祝姑娘的事。」 「啊,怎麼就忘了!」恂如轉身就走。 他退出小客廳,越過天井,便進了對面的書房。不先補寫那忘了的事,卻從書桌上抓起扇子來扇了幾下,又翻出他用自己口吻寫給良材的另一張紙,看了一遍,又塗改了幾個字。覺得還有許多意思都沒寫,而寫了的又未能表達胸中鬱積的深微曲折,他皺了眉頭,拿著那張紙只管發怔。 「媽說,要是祝姑娘不能馬上來,就托姑媽家的老蘇找一個替工來也行。」少奶奶在門外探身進來這麼說。 恂如吃驚地抬頭一看,實在並沒聽清少奶奶的話,但料想又是來反復叮嚀,便用厭惡的口吻答道:「都寫上去了,都已經寫了!」 「怎麼,都寫了?」少奶奶款步進來,就在書桌旁邊站了一站。「這是媽剛剛想起了,叫我來跟你說的;就怕老蘇儘管去催,那祝大還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不放祝姑娘來……」 「得了,得了,」恂如頓足,截斷了少奶奶的嘮叨,「有這樣嚕蘇,頂好你自己去!」 「怎麼又怪上了我啦!」少奶奶生氣地轉身,卻不出去,反走到靠牆的椅子裡坐下,「我是傳媽的話。你嫌嚕蘇,自己跟媽去說去!」 恂如不理,抓起筆來,在紙尾寫道:「古人云:度日如年,又雲,如坐監牢,嗚呼,我今乃親歷其境矣。」擲筆歎口氣,方覺得胸口那股氣略平了些。他拈著紙沉吟,覺得「監牢」的比喻頗為確切,少奶奶便是個看守人,她那對陰淒淒的眼睛,時時刻刻不離開他。正這樣想,忽聽得那「看守人」冷幽幽說道:「老太太要給許家的靜妹妹做媒呢!」 恂如的心頭像紮了一針。不暇思索,當即反應似的頂一句道:「關我屁事!」可是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安知這不是少奶奶捏出來試探他的?他正待改口,裝出不在乎的模樣來,少奶奶早又抓住這隙縫進攻道:「嗨,怪了,誰說關你的事?你瞧你急得什麼似的!哦,我不該多事,老太太也不該多事,是麼?」 這可把恂如慪急了,他轉臉盛氣對著少奶奶,正想責問她老說這種話中有話的冷言冷語是什麼道理,少奶奶已經站起來又加一句:「放心罷,也還沒有定規呢!」說完,翩然奪門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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