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七 |
|
「實在也沒有什麼,」梁子安笑了笑。「不過,敷衍他一下,總不會有壞處,即如上次寶號裡那幾件貨,如果照公事上講呢,那當然——可是,一點兒小含糊,誰家沒有?大家不過拉個交情,講個面子,打一個哈哈,也就了事。恂如兄,照我看來,那周卡官也很夠朋友,既然你們一向就少往來呢,哦,梅生兄也可以幫忙,就是我兄弟,能夠效勞之處也一定不肯躲懶呵。」 這一番話,卻弄得恂如毫無頭緒,他貿然問道:「我們號裡幾件貨怎麼?」 梁子安又笑了笑,還沒回答,宋少榮卻搶口道:「沒事沒事,一點誤會,家嚴早已說開了。大概也跟恂叔說過罷,不過你老人家事忙,一會兒也就記不起來了。」 「哦!」恂如含糊應了一聲;有無此事,實在也記不真。而且他的心裡照例也呆不住這些怪厭煩的事情。 梁子安又笑了笑,微微點著頭,似乎還有話,那邊的胡月亭忽然高聲叫道:「子安,聽說輪船公司又要漲價了,有這件事麼?」 「還沒一定,要看天。」 「怎麼說要看天呢?」一向沉默著的朱行健忽然對這問題感得了興趣。 「哦,當然——」梁子安似乎覺得別人不應該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西路再發一次大水,或者呢,再像上月那樣,本地連落幾場大雨,那就非加價不可!」 「哈,對了對了,」宋少榮又搶著說。「子翁這番話,倒叫我想起了一句俗語:水漲船高。輪船公司的票價自然要跟著水走!」 眾人都笑起來了,然而梁子安卻正色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正是水漲船高的緣故呵,你們想一想,我們這一路河道有多少橋?這些老古董的小石橋平時也就夠麻煩了,稍稍大意一點,不是擦壞了船舷,就會碰歪了艄樓,一遇到漲水,那就——嘿,簡直不大過得去。公司裡幾乎天天要賠貼一些修理費。請教這一注耗費倘不在票價上想法可又怎麼辦呢?」 「哦,原來是為的河道淺,橋又低。」朱老先生沉吟著說,「不過,治本之道,還在——」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的胡月亭早又冷冷地拋過來一句道:「可是,哪一項生意沒有些折耗,哪一家是隨便加價的?這早該算在開銷裡頭!」 口吻顯然有挑戰之意,梁子安正待招架,那宋少榮又插嘴道:「說起橋低,小曹莊附近一段那幾座橋這才低得太可怕呢!那邊河身又仄,再加上兩個彎曲,真不是開玩笑的。前幾天,有人買了煙蓬票,差一點碰破了腦袋。」 「可不是!」梁子安趕快接口說。「買煙蓬的客人借這由頭,都跑到客艙去,客艙裡怎麼擠得下?客人們自己吵架,又吵到帳房裡,公司實在弄得頭痛了,只好不賣煙蓬。各位想一想,走一班,開銷還是那許多,如今卻平空少賣了幾十張票,這一項虧空該怎樣彌補。論理,公司裡早該加價了,不過,王經理辦事向來大方,所以還要看看天時。」 「那麼,哼!要是發了大水,便一定得加價了?」胡月亭同座那個圓眼睛濃眉毛的男子忽然欠起半個身子問了這一句。 梁子安似乎也並不認識此人,聽他這麼問,只淡淡地答道:「恐怕總得加一點罷。」 那男子冷笑一聲,回顧看著胡月亭說:「月翁,要是再發大水,今年准得鬧災荒。哼!可是輪船公司不管你是荒呢是熟,人家不得了,他卻偏偏要漲價。老聽說王伯申大老官熱心地方公益,哼!原來他是這樣一個熱心的辦法,哈,哈!」 滿屋子頓時寂靜無聲。梁子安看了馮梅生一眼。躺在那裡老是半閉著眼睛的馮梅生這時也將眼一睜,臉色似乎有點變了。梁子安忽然覺得額上全是汗珠,也忘了取手帕,只將手背去揩。宋少榮偷偷地拉一下恂如的衣角,又使了個眼色,似乎說「你道此人是誰」。恂如搖頭,正待問,那位朱行健老先生卻打破了這沉悶的空氣道:「所以,我說治本之道,還在開浚河道,修築橋樑。但這一筆錢,自然可觀,應當在地方公款中好好來統籌一下。」 「對!」馮梅生立即抓住了這有利的機會,「健老這番高論,真是透徹。開河修橋,實在不容再緩;這自然要在公益款項內想法,然而保管公款最大宗的,莫過於善堂,」他轉眼瞥到胡月亭他們二人那邊,「想來趙守翁經手的這十多年的帳目趁早可以公佈,讓大家都明白明白。」他頓一下,微微笑了笑,卻把聲音放低些,「啊,健老,你說善堂十多年的收入該有多少?這十幾年的積存究竟總數若干,存放在何處生息?」——他仰臉冷笑一聲,故意把聲音拖長了道:「怕只有趙守翁一個人肚子裡明白!」 馮梅生這番話還沒說完的時候,那位濃眉毛圓眼睛的男子早已滿臉怒容,幾次像要跳過來爭鬧。形勢十分嚴重,一場吵架似乎已不可免。幸而胡月亭卻還冷靜,他對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一面朝四下裡望了一眼,故作驚詫的口吻冷冷說道:「哦,姓趙的逃到哪裡去了?嘿嘿,算賬要當而,何苦在人家背後跳得八丈高呢!大熱天,省點兒氣力罷!」 朱行健也笑了笑道:「大家別性急。聽說趙守翁正在趕辦十多年來第一回的征信錄呢!」 梁子安他們都會意地笑了起來,那圓眼濃眉的男子此時也似乎怒氣略平,但一聽人家笑了,他又虎起眼睛,重複挑戰道:「趙守翁經手的公款,自然都有清帳,不過他可不能隨便交出來。哼!他要看看人家拿這些公款去辦什麼事,養幾十個叫花的,哼!算是什麼公益?輪船公司每天有多少煤渣倒在河裡?河道填塞了,卻又要用公款來挖修,請問輪船公司賺了錢到底是歸私呢還是歸公?哼!」 「算了算了,何必多說,」胡月亭站了起來。「反正是看著公款眼紅,總覺得抓過來經手一下便有點兒好處;我們瞧罷!」 他伸手取下長衫,卻又不穿,往臂上一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轉身對朱老先生說道:「健翁,好像善堂的董事也有你呀。前天趙守翁說要開一次董事會呢。」 「哦!也有我麼?」朱老先生吃驚地回答。「又開什麼會! 照老例,趙守翁一手包辦,不就完了事麼?」 「這,這——」胡月亭一邊穿長衫,一邊笑了笑,「健翁,你這話,就不像是國民年代的話了。好,再會罷。——哈哈,恂如,老妹丈,改天再談。」 這時,恂如正在看著宋少榮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樊雄飛。驀地聽得胡月亭這一聲,忙抬起頭來,卻見那胡月亭已經搖搖擺擺走了,剩下那濃眉圓眼的男子並不走,反向躺椅上一倒,大聲大氣喚茶房開汽水來。似乎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尋釁的意味,又好像是故意要給人家幾分不痛快,他這番做作,倒弄得馮梅生,梁子安他們有點為難。不過,也覺得再在舊題目上鬥個唇槍舌劍是沒有意思了,而且,大概也想到「不理睬」倒是對於像這種人的最大的侮辱,於是由馮梅生再開口,找些不相干的事隨便談著,打算把空氣弄得熱鬧起來。 他們先談別縣城裡新開張的一家酒館,然後又談到一般的商情市況,末了又落到輪船公司的營業;梁子安興高彩烈翹起個大拇指說道:「不是我自拉自唱,本縣的市面,到底是靠輪船振興起來的。現在哪一樣新貨不是我們的船給運了來?上海市面上一種新巧的東西出來才一個禮拜,我們縣裡也就有了,要沒有我們公司裡的船常川開班,怎能有這樣快?……」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人闖進房來,伸長頸子先朝四面一看,然後像發見了什麼似的叫道:「雄飛,哈,你睡著了麼?找了你半天了,快走。」卻又對梁子安這一夥笑了笑,單獨挑著個宋少榮逗一下道:「哈哈,去打這麼八圈怎樣?還是老地方罷——四寶家裡?」宋少榮笑著搖頭,這時那樊雄飛已經穿好長衫,反摧著那來人道:「走罷,多嘴多舌幹麼!」 馮梅生起來伸個懶腰,松一口氣道:「臭尿桶也到底拿開了。」獨自笑了起來。恂如問宋少榮道:「這樊雄飛是什麼路數?」梁子安搶著答道:「誰知道!說是趙守義的小老婆的侄兒呢,可是,哼!」他做了個鬼臉。「不明不白,知道他們是哪一門子的親戚!」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