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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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午飯以後,大廳內只剩下了恂如和黃姑爺二人歪在西首後邊那炕榻上,有一句沒一句談閑天。黃姑爺喝過幾杯酒,臉上帶幾分酡紅,倒把他的煙容蓋住,也顯得神采頗為俊逸。他剛吞過幾個泡,又乘著酒興,十分健談。 「恂如,你們東院後邊那個園子,倒是塊好地方,就可惜佈置的太淩亂了些,不成個格局。比方說,那個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兩三畝地一個園子,一二處的小小亭台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緊或擺的太散。這一二處的亭台,應該拿來鎮定全域,不是隨便點綴的。比如你們那木香棚,緊靠了那三間樓房,雄踞在東南一隅,而又接連著後首來這麼一個小小亭子,看來看去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尤其糟的,遙對這木香棚,西南角上卻是府上的大廚房,真大為園庭減色!其實園子後邊也還有幾處空地,何不把大廚房往後挪一挪?」 「何嘗不是呢,」恂如懶懶地回答,「我也說過,大廚房擱在那裡煙煤重,可是大家都不理我,還說正要放在那裡才方便。」 黃姑爺手摩著茶杯,慢慢點了幾下頭,又笑了笑道:「弄慣了,本來難改。」 「不但那個廚房,」恂如的牢騷似乎被勾引了上來,有點興奮了,「即如這廳堂裡的陳設,我從小見的,就是這麼一個擺法,沒有人想去變換一下,你要變動變動,比修改憲法還困難。前面院子裡那株槐樹,要不是蛀空了心,被風吹倒,恐怕今天也還是不死不活賴在那裡罷?所以,我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來。」 黃姑爺將一口茶噙在嘴裡,聽恂如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末後,他將茶咽下,又在炕几上乾果盤內揀一枚蜜餞金橘一邊嚼著一邊說:「不過中國式的大廳大概也只能這樣陳設起來,就只前面有窗,門又全在後面。」 談話暫時中斷。東院園子裡的蟬噪,抑揚有節奏地送來。黃姑爺輕輕打個呵欠,往後靠在炕枕上,慢慢閉上眼睛。酒意已過,他似乎感得有點倦了。忽然院子裡那花壇的薔薇上有只孤蟬怪聲叫了起來,黃姑爺睜開眼,卻見恂如呆呆地好像在想什麼,黃姑爺欠身起來問道:「老太太她們都在打中覺罷?」恂如點頭,不作聲。黃姑爺喝了口茶。又說:「那麼,老太太她們跟前,回頭請你代辭,我這就回家去了。」 恂如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煙癮來了,也不強留,但又說道:「再待一會兒,我有事和你商量。」黃姑爺點頭,複又坐下。恂如遲疑了些時,這才問道:「和光,你身邊帶了錢沒有?」卻又不待回答,便口急地又說,「我要個百兒八十。」 「這個——」黃姑爺笑了笑,「我得向我的總帳房去要去。 明天如何?」 「明天也行。可是,你得叮囑婉卿,千萬別讓我家裡人知道。就怕的他們知道了,又要嚕蘇,我所以不向店裡去拿。」 恂如悄聲說,還引目四顧,生怕有人偷聽了去。黃和光一邊走,一邊笑道:「放心,我無有不盡力。不過,令姊能不能遵守你這約束,我可擔保不下……」 「一切請你轉達,我恐怕捉不到空兒跟婉姊說,你瞧,太太們老在一處,哪有我捉空兒跟她說話的機會!」恂如又一次叮囑。 「放心,放心,」黃和光笑應著,作別自去。 此時不過午後一時許,半院子的陽光曬在青石板上,將這四面高牆的天井變成個熱騰騰的鍋底。滿屋靜寂,只有天然幾上的擺鐘在那裡一秒一秒的呻吟掙扎。恂如走到簷前,低頭沉思。日長如年,他這份身心卻沒個地方安置。他惘然踅過那天井,走進了那向來只堆放些破爛家具而且兼作過路的三間靠街房屋;一股陰濕的黴氣似乎刺激起他的思索。他想道:「出去找誰呢?難道再到郭家?」可是他終於走出大門,轉過那「學後」的小巷,到了縣東的大街口了。 他走到了自家店鋪門首。趙福林和另一個學徒正在開一箱新到的貨。兩三個時裝的婦人看過了一大堆的化妝品,還沒選定,卻和店夥在那裡打情罵俏。店裡人已經看見了恂如,掌櫃宋顯庭趕快出來招呼。恂如有意無意地踱近那貨箱,望了一眼,那老頭子宋顯庭一面堆起笑容,一面用腳踢著那木箱,似乎是獻殷勤,又似乎是在外行人跟前賣弄,格格地乾笑著說:「這一批貨,現在可俏得很呢!前月我到上海定下來的時候,市面上只打個三分利,嘿嘿,如今,啊,恂如兄,至少八分利,你摜出去,人家拚命搶!」 恂如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也無心去細看那些貨究竟是怎樣的活寶,但心裡卻厭惡地想道:「聽這傢伙的一張嘴呀,明欺我是外行……」他沒精打采地又笑了笑,似乎說「好罷,等著有一天我心裡閑些,你們這才知道外行的東家也不是好欺的呵!」可是就在這當兒,一個傴身在箱口的夥計,忽然吃驚地叫了一聲。 恂如轉過臉去,那宋顯庭早已回身搶到箱邊,他那肥胖的身子幾乎擋住了全部光線,可是他偏偏看得明白,連聲說,「一點兒水漬,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同時又呵斥那夥計道,「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看見恂如站在那裡皺了眉頭不作聲,宋顯庭又哈哈笑著給解釋道:「水漬,壓傷,碰壞,這是我們做洋貨生意的家常便飯,」——把聲音放低,笑了笑又加一句:「所以啊,人家說我們進本五毛就得賣一塊了。」 「哦!」恂如隨口應著,「那不是要打個折扣麼?今年春天賣廉價的,好像……」 宋顯庭不等說完,忙搶著答道:「那還不是這些帶毛病的貨。那是些不大時新的底貨,一點毛病也沒有的。本店櫃檯上,從來不賣次等貨。這是祖傳的老規矩。啊,恂如兄,幾時你有工夫,店裡還存得你祖老太爺手寫的規章,你可以瞧瞧。至於這些帶毛病的貨呢,從前老規矩,都是作一半價,分給了本店的夥友,現在我把來打個折扣批給四鄉的小同行,啊,恂如兄,光是這一項的挖算,一年所省,總有這麼多!」 說時他伸出兩個手指對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聽著,始終不曾全部入耳;一種慣常襲來的厭倦與無聊的情緒又淹沒了他的身心。他寂寞地一笑便轉身向街東去了。「話倒說得頭頭是道——」他一邊走,一邊惘然這樣想。 一條街快到盡頭。商店漸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齊的房屋宣告了商業區的結束,並且斜趨左轉,導入了這縣城中的另一區。前面有一脈圍牆,幾株婆娑老樹探首在牆外,這裡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蟬聲搖曳而來,好像在召喚人們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盡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抬頭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自語失笑道:「呵,前面左邊那小巷裡,不就是郭家的後門麼?……」隔晚的半宵之歡又朦朧浮現在眼底。可是,他終於轉身折回原路,腳步也加緊些。 誰家短垣內嘹亮的唱片聲音又逗起了恂如的飄飄然的念頭。 他知道這聲音是從何處來的。那也是個勉強可以破悶解顏的所在,本來恂如不大喜歡多去,但在這百無聊賴的當兒,他遲疑了片刻以後,竟然奮步繞過善堂的圍牆,到了一條相當幽靜的後街。 然而迎面來了個老者,將恂如喚住。 這人是縣城裡一個最閒散,同時也最不合時宜的紳縉,而他的不合時宜之一端便是喜歡和後生小輩廝混在一道。當下朱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恂如,用他那慣常的親切的口吻小聲問道:「有沒有事?沒事上雅集園談談天去?幾個熟朋友大概已經在那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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