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哦!」老太太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吹著杯緣的幾片茶葉,像是在思索。「良材這脾氣,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蘇世榮,倒是個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沒有這忠心的老管家,錢家那份家產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門七八次,一年中間,只在家裡住了個把月。今年好多了,總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門的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門是花錢,在家也並不省,——出門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給別人去花。老蘇自然不敢說他,我呢,」姑太太頓住了,眼圈兒有點紅,「想想自己的兒子在世的時候也不見得怎樣成器,何苦又擺這承繼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歡住在家裡,總不好,」老太太沉吟著說,「花幾個錢還是小事,要是結交了什麼壞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樣進什麼革命黨,都是夠麻煩的。」

  「姑太太倒不如趕快給他討個填房,也許就不大出門了。」

  張太太說。

  「啊喲,嫂嫂,我也何嘗不這麼想呢!可是你一提起這話,他乾脆就回答說:還早,等一兩年再說。再不然,他就拿出繼芳的媽的相片來,說要模樣兒,性情,能幹,都像她,——

  這不是難題目麼?一時哪能有這樣的人品?」

  老太太閉著眼搖頭道:「你們休信他這套話,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見得找不出第二個;況且聽說曹氏活著的時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還不是跟現在一樣喜歡跑碼頭?

  他這套話,只是搪塞罷了。」

  暫時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媽那樣想,那我再也不管這件事了。我樂得看穿些,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想起來,有一個人和良少爺倒是一對。」張太太看著老太太這邊說。

  瑞姑太太忙問是哪一家的姑娘。

  張太太笑道:「也是至親,——我們的表侄女兒。」

  姑太太一時想不起是誰,老太太卻已經猜著,也便笑了笑說:「哦,你是說她麼?當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見姑太太還是摸不著頭腦,就告訴她道:「怎麼你忘了軒表哥的女兒靜英了,去年你還見過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來:「啊,嫂嫂,你看我真糊塗,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倒是好一對兒。不過,恐怕良材配不上。聽說靜英一心要讀書,還想出洋呢,可真麼?」

  「也不過這樣想罷了,」老太太帶點不滿的口氣說,「軒少奶只有她一個,家道也不甚好。一個女孩子讀到十八九歲,教書也教了兩三年,實在也該早點成家。——我跟這位內侄媳婦說過:你捨不得把她嫁出去,乾脆招贅一個,反正許氏族中也沒有什麼近支,軒兒遺下的這一點家當,幾間舊房子,未必就會惹人來爭,哪知道軒少奶就聽女兒的話,女兒又聽信了教堂裡什麼石師母的話,書也不教了,又要進省去讀書,說將來教堂裡能保送出洋;這不是如意算盤?把一個女孩兒白耽誤了!」

  正說著,顧二來報,黃姑爺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爺陪著在那邊廳上喝茶。老太太就說:「我們也到那邊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鵝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壺,她們剛出房門,卻已聽得婉小姐的笑聲早到了腰門口。接著便見婉小姐一手挽著小引兒,一手搖著泥金面檀香細骨的摺扇,嫋嫋婷婷來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滿臉含笑說道:「從燈節邊等起,我們等候了半年了,怎麼姑媽今天才來看望祖母。」說著就對姑太太要行大禮,姑太太一把攙住了她,也說道:「別弄髒了衣服,婉卿,你哪裡學來這些規矩的?」

  「今年第一回見,自然要磕個頭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說,又向老太太和太太行禮問安。這時,黃姑爺和恂如也進來了,見過禮,都進了中間那客廳。

  姑太太拉著婉小姐的手,靠後窗坐了,隨便談著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淺桃灰色閃光提花的紗衫,圓角,袖長僅過肘,身長恰齊腰,配著一條垂到腳背上的玄色印度綢套裙,更顯得長身細腰,丰姿綽約。頭上梳著左右一對的盤龍髻,大襟紐扣上掛一個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載首飾,單在左腕上戴一隻玻璃翠的手鐲。當下她見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著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媽瞧著我是老得多了罷?」

  「當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點不認識了。你比做新娘的時候,嬌嫩得多了!」

  「姑媽又跟我開玩笑,」婉小姐抿嘴笑著說,似乎高興,又似乎不大高興,臉上卻泛起淡淡的紅暈。小引兒這時倚在婉小姐膝頭,正在撥弄婉小姐的手鐲;瑞姑太太伸手將小引攬在懷裡,一面又說:「這手鐲是新兌的麼?翠的真可愛!配著你這麼雪白細嫩的皮肉,才顯出這翡翠的好處來!」婉小姐笑了笑,有意無意地將手鐲褪下一些,那原先被手鐲壓著的手腕上就露出一圈淺紅的印痕來。「今年春天兌的,可惜只有一支,」她低聲回答,卻又招著小引兒道,「小引,你別老這樣挨擦,姑太太嫌累呢!」

  小引聽說,回身又到了婉小姐身邊,瑞姑太太笑道:「當真,小引兒跟你,比親生女兒還親熱些,」轉臉朝那邊老太太和黃姑爺瞥了一眼,像猛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她又湊近婉小姐耳邊說道:「離我們那裡不遠,有座大仙廟,求個娃娃的,頂靈驗。你幾時也去許一個願。老太太提起你們這件事,也焦急。人家三四年的夫妻早有了三兩個小的了,怎麼你們整整五年了還是紋絲兒不動,一點影子也不見……」

  婉小姐勉強笑了笑答道:「知道那是怎麼的呢!反正我——」她忽然臉上一紅,縮住了話頭,有意無意的朝她姑爺那邊望了一眼,便轉了口氣。「老古話說得好:沒男沒女是神仙。再說,黃家這份家產,近來也大不如從前了,要是再加上幾個小祖宗,可又怎麼辦。」

  「這又是你過度操心了,」瑞姑太太沉吟著說。她把身子偏過來,作了個手勢,又悄悄問道:「黃姑爺,這個,每天還抽多少?」

  婉小姐臉又一紅,低頭答道:「一兩多罷。今年春天我想了多少方法才把它減到六七錢一天,可是他蛀夏,又加上去了。」

  「別著急,只要有長心,慢慢的不怕戒不斷。」瑞姑太太安慰著說。「姑爺身子單薄,也不能太急。」

  這時候,恂少奶奶來請大家到那邊廳上吃飯。婉小姐忙站起,要扶著姑太太走。

  「我不用扶,」姑太太笑著說,快步到了老太太身邊,又笑著對老太太說道,「媽,我說婉卿還是那麼精靈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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