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直到此時都在用心聽的老太太忽然把臉一沉,慢慢說道:「恂兒,你要出場去當紳縉,還嫌早一點;如今縣裡幾個場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長一輩的,你跟他們學學,倒還有點長進,可是,出頭露面的事情,你萬萬做不得,輪到要你們這一輩出頭管事的時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卻不必性急。我也許看不到你這一天了,目前我只要你留心店裡的事務,守住了這祖業,少分心去管閒事,莫弄到我們這幾十年的源長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還睡在鼓裡。」

  老太太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肅然正容,並且不時瞧著恂如,似乎說,「你聽見了沒有哪,你要識得好歹。」倚著北首的落地長窗的少奶奶卻半蹙著眉尖,兩眼怔怔地瞅著老太太。恂如滿頭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絕對不同意老太太的這些意見,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教訓,而況他又受了冤屈;他心頭的忿火已經到了爆發的高溫點,但由於習慣的力量,他這爆發的方式也不能怎樣露骨。他懶懶地「哦」了一聲,沒精打采答道:「不過王伯申發起的這件事,老一輩的紳縉中,未必有誰懂得是一樁社會事業罷?」

  但是恂如這話,太太們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沒有聽清,她側著頭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王家,王伯申,哦——剛才瑞兒不是說為了一塊墳地,福昌也上了當麼?王家那時另有一塊地,卻跟我們的祖墳離得很近,我們也有一塊地,倒又坐落在王家祖墳的旁邊。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請風水先生看過我們那塊地,知道這是正當龍頭,他家的祖墳不過是個龍尾巴。他知道了有這樣好處,就千方百計來打主意了。先說要和我們買,你們想,我們又不等錢來用,為什麼要賣?後來伯申的老子就托了你們二舅文卿來商量,把他家那塊地跟我們那塊對換,說是兩邊都方便些,我們倒不防他有鬼計,又礙著文卿的面子,就答應了。誰知道我們竟上了個大當!」

  「可不是,」張太太聽得帶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塗,不打聽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

  「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著給解開去,「只能怨我們自己;自家有塊地在那裡,為什麼不早點請個風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也點頭,朝她的媳婦笑了笑說:「後來文卿曉得了內中的底細,還是他來告訴恂兒的爸爸,他說,這件事是他經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論,討回那塊地。不過我們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風水,他倒攔住了文卿,不讓去討。福昌說的也對: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發,我們家要是祖德已經薄了,兒孫又不爭氣,那就把地爭回來,也未必有好處,倒惹人笑話。」

  「爸爸說的對!」恂如忍不住從旁插一句。

  「話是不錯的,」老太太歎口氣說,「不過王家的發跡,到底也靠了這塊地的風水,要不是,哪有這麼快?」

  恂如沉吟著又說道:「王家兩輩子,人都精明,這是真的;

  可見他家的發跡還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們精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說,對恂如使了個眼色,似乎叫他不要再持異議。

  恂如又覺得不自在起來了,正好這當兒,店裡的趙福林帶著個老司務送來了一大包東西:花露水、毛巾、香皂,還有幾瓶果子露。恂少奶奶忙來安排這些東西,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臥房去。趙福林又去拿進一架汽油燈來,問掛在哪裡。

  姑太太問恂如道:「要這個來幹麼?」

  少奶奶忙笑著答道:「後邊園子裡木香櫥下,晚上倒很涼快,回頭姑媽要乘涼,有個汽油燈,蚊子也少些;反正這是自家店裡有的,不費事。」

  姑太太點著頭,慨歎似的說:「大半年不進城來了,這回一看,新鮮花巧的東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錢不經花。」

  恂如借這機會,就到後園去指點趙福林掛燈。少奶奶也到廚房去看午飯的酒菜弄好了沒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點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著她到她自己的臥房裡,這就是客廳西首那一間,打開後窗,望得見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給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後園子裡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歎口氣說:「如今他們小輩的心思,都另是一樣了!」太太和姑太太聽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們倆坐了,沉吟著又說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總不肯守在家裡,歡喜往外跑。恂兒的心事,難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閉了眼睛,那時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罷……」

  「媽別說這樣的話,」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兒比我的一個靜得多了,良材麼,野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說他,反正現在年青人自有他們那一套,只要大體上過得去,也只好由著他們鬧。」

  「可是,良材比恂如老練得多了,」老太太眼望著空中,慢聲說,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較著他們倆。「恂如這孩子,本來很老實。粗心,直腸子,擱不上三句好話,就會上人家的當。近來不知他為什麼,老是沒精打采,少開口,一開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過三兩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頓了一頓,抬眼看著張太太又說道:「福大娘,你看他們小夫妻,沒什麼合不來罷?」

  「倒也看不出來,」張太太遲疑地回答。

  「寶珠也沒在你面前提過什麼?」瑞姑太太問張太太。「少奶奶麼?」張太太又遲疑了一會兒,「也沒說什麼。不過,年青人總有點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寶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說不上來……」

  「嫂嫂,你該細細地問她——」

  「我也問過,」張太太歎息地回答,「只是寶珠這人,脾氣也古怪;一天到晚,總愛在你耳朵邊有一句沒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細細問她的時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願說了。」

  瑞姑太太皺了眉頭,正想對於恂少奶奶此種態度有所批評,老太太卻先開口說道:「少奶奶也不會做人,可是,我看來恂兒別的倒沒有什麼,就是不耐煩守著這點祖基,老想出外做點事業。孩子們有這點志氣,難道我說他不對麼?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話再說回來,剛才不是講到我們祖墳的風水麼?其中還有個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裡,今天不妨告訴我們。自從和王家換了那塊地,知道是上了當了,我也請個先生來把我們祖墳的風水複看一次。」

  老太太說到這裡頓一頓,看一下給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頭,又瞌睡了麼?——哦,又複看一下,那先生說,」到這裡,老太太把聲音放低些,「我們家祖墳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門、前進、正廳,都好,可是缺了後進,便覺著局促了。王家換來那塊地,恰好補足了這個欠缺;不過五十年之內,應當守,還不是大發的時候。算來要到恂如三十八歲才滿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聲,滿臉嚴肅虔敬的表情。

  張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卻又放下,繼續說道:「風水先生的話,我本來也不怎麼認真,可是,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過之後,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發洋財了,那時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麼買辦,正在風頭上,大家都說機會再好沒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兩年後回來又得了一場大病,雖說也醫好了,到底病根沒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後來也就沒有辦法。從那時起,我就覺得那位風水先生的話,竟有點意思;現在我不許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這幾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為了這個。」

  「媽的主意自然不錯,」張太太忙接著說。

  老太太笑了笑,卻又歎口氣道:「我們這叫做:盡人事。

  只要做小輩的明白我們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兒也不是糊塗人,媽這樣操心為誰,他豈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慰著。

  老太太點頭不語。姑太太笑了笑,又說道:「你們抱怨恂如成天沒精打采,什麼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過這樣又忙那樣,這就算是好的麼?哎,說來也好笑,他盡忙,盡給老蘇添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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