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從腳步聲中判明少奶奶確已下樓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來,急急忙忙穿衣服,還不時瞧著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他滿肚子的憤恨,跟著他的動作而增高。他怕見家裡人,怕見那激起全家興頭的瑞姑太太。「反正他們當我是一個什麼也不懂也不會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給他們瞧瞧,」他穿好長衫,閃出房門,躡著腳走下樓梯,打算偷偷上街去。

  「再讓他們找一天罷,」他一邊想,一邊惡意地微笑。但是剛走到廳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奶媽抱著他的兩歲的女兒引弟迎面來了。那「小引」兒,手捧個金黃的甜瓜,一見了恂如,就張臂撲上來,要他抱。「我沒有工夫!」恂如慌忙說,灑脫身便走。不料小引兒又把那金黃瓜失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爛,小引兒便哭起來了。恂如抱歉地回過身來,那自以為識趣的奶媽便將小引兒塞在恂如懷裡,說:「少爺抱一抱罷。」

  恂如抱著引弟,惘然走下石階;受了委屈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動作粗暴。引弟感得不大舒服,睜圓了一雙帶淚的小眼睛,畏怯地瞧著她的爸爸,恂如也沒理會得,惘然走到院子裡東首的花壇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讓她站在那花壇的磚砌的邊兒上。壇內那枝緣壁直上的薔薇蒙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壇座裡的虎耳草卻蒼翠而肥大。恂如松了口悶氣,重複想到剛才自己的計劃,但同時又自認這計劃已經被小引兒破壞。他本想悄悄溜出門去,不給任何人看見,讓少奶奶她們摸不著頭腦,然而此時不但有小引兒纏住他,並且數步之外還有那不識趣的奶媽。

  他惘然看了小引兒一眼,這孩子卻正摘了一張肥大的虎耳驀地伸手向她父親臉上掩來,隨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應地笑了笑,定睛看著這孩子的極像她母親的小臉。夢一樣的舊事慢慢浮上他的記憶: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運低頭而接受了家裡人給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時候,也曾以現在這樣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樣天真的笑。而今這笑只能在小引臉上看到了,但這是誰的過失呢?當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恂如苦笑著抱起小引兒來,在她那紅噴噴的嫩臉上輕輕吻了幾下,然後告罪似的低聲說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媽去玩罷。爸爸有事。」

  看著奶媽抱著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頭踱著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麼事來排遣時光。他仰臉看著樓廳對面那一排三間靠街的樓房,記起幼時曾在堆放源長號貨物的一間內,和姊姊捉迷藏;現在這一間,還有左側那一間,依然作為源長的貨棧,而且貨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妝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卻不是從前的他了,他還在「捉迷藏」,但對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親,和自己的少奶奶,——甚至也還有那嬌憨天真的小引罷?

  恂如皺著眉,慢慢踱進廳堂,又穿過廳後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東院的腰門口了。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談話聲從東院送來,恂如驀地站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到的是什麼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談論她的嗣子脾氣古怪,「七分書呆氣,三分大爺派」。恂如一聽,便不想進去,經驗告訴他,每逢這種場合,那教訓的風頭一轉便會撲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經晚了,小婢荷香早從東院的天井裡望見了他,就高聲報告給太太們:「少爺來了。」

  太太們都在東院朝南那座樓房的樓下正中那間客廳裡。老太太和姑太太對坐在靠西壁的方桌邊,張太太坐了東首靠牆的一張椅子。兩面的落地長窗都開的挺直。只不見恂少奶奶。恂如懷著幾分不自在的心情,進去拜見了姑太太,胡亂說過幾句客套,便揀了挨近窗邊的一個位子坐了。屋裡的空氣似乎因為他的出現而忽然冷峻起來,姑太太和恂如應酬了幾句以後,老抽著水煙袋,竟一言不發。

  「有點古怪,」恂如一邊搖著紙扇,一邊在肚子裡尋思,「大概她們剛才議論過我來罷?」於是他猛省到少奶奶的不在場一定有緣故。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正想找幾句話來敷衍一番就抽身而退,猛可地瞧見少奶奶從後院子旁邊的廚房裡姍姍地來了。少奶奶眼眶紅紅的,走到了階台前時,抬頭看見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盯了他一眼,逕自走到張太太身邊坐下。恂如直感到少奶奶一定在太太們面前告過他一狀,——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說了他許多壞話;他暴躁起來,覺得臉上也發熱了。

  他拿手帕在臉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幾句,不料瑞姑太太卻先已笑著說道:「恂如,聽說你這兩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熱天,你還穿件長衫進來,姑媽面前你還客氣給誰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說道:「王伯申現在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紳縉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還上不得枱面;論根基,我們比他家好多了,不過王伯申的老子實在能幹。」於是轉臉向著老太太道:「媽還記得那年太公開喪,王老相第一次來我們家裡,爸爸就識得他日後定能發跡?」

  老太太點頭,有點感慨地說:「這話也有三十多年了,還有那趙家趙老義,也不過二三十年就發了起來;人家都說趙家那股財氣是趙老義的姨太太叫銀花的帶了來的。」

  照例,這種背誦本縣各大戶發跡史的談話一開始,只有瑞姑太太還勉強能作老太太的對手,恂如的母親是外縣人,少奶奶年輕,都不能贊一辭。恂如不大愛聽這些近乎神話的陳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裡。姑太太雖然還不滿六十,卻不及老太太記性好。論容貌呢,姑太太決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頗帶點男相的方臉還是那麼光潤,要是你在隔房聽到她那高朗爽脆的談話,一定會猜她至多四十許,只有那半頭的白髮和她年紀相稱,但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儀。

  「人家說姑媽有丈夫氣,看來是不錯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兩個兒子都死了,繼嗣了良材,性格也不大合得來,可是她總有那麼好興致,談起什麼來都那麼果斷敏利,跟母親完全不同,至於她呢,連姑媽腳底的泥也趕不上,倒是婉姊有幾分相似。」正這樣想,卻不防姑太太忽轉臉問他道:

  「王家要你去商量什麼事呢?」

  恂如怔了一下,沒有聽清姑太太是問王家的什麼。少奶奶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的動靜,這時便接口道:「姑媽問你昨天忙的是些什麼事?」

  「唔,」恂如又有點不自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王伯申打算辦一個貧民習藝所……」

  「想來又是什麼工廠罷?老太太關心地問。

  「對,這也要弄幾部機器招人來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廠,」恂如的精神似乎振作些了,「這是打算把縣裡的無業遊民招來教他們一種手藝,也是慈善事業的一種。」

  「原來就是這個叫化所,」張太太聽著笑了笑說,「上月裡也聽黃姑爺說起過。可是,恂兒,昨天你們商量這件事怎麼又沒有你的姊夫?」

  「他不大贊成這件事。」恂如遲疑了一下這才回答,但又忽然興奮起來,「本來也沒有我的事,不過王伯申既然誠意相邀,我一想,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以我就去了,——

  也加入做個發起。」

  瑞姑太太忙問道:「那麼,他是不是也要你加點股子?」

  「不是。這件事開頭是賠錢的,不能招股。」恂如又顯得有點意態闌珊了,他懂得太太們對於這件事根本就另有一種看法,「王伯申打算動用善堂裡的存款,不過這筆錢又在趙守義手裡,不肯放。所以要大夥兒設法。」

  「哦,我說王伯申怎麼肯花錢做好事!」姑太太沉吟著說,她笑了笑轉臉對老太太道,「媽,你說是麼?」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說道:「你們外場的事,我一時也摸不清楚;不過,剛才我還跟媽談起,王家三代到如今的伯申都是精明透了頂的,只有他家討別人的便宜,不曾見過別人沾他家的光;我們家跟他們算是三代的世交了,可是,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我們吃點兒虧呢,」她轉臉向張太太笑了笑,「嫂嫂總還記得,那次為了一塊墳地,二哥那樣精細,到底還上了當。」

  張太太點了點頭應道「記得」,慢慢地搖著她那把象牙柄細葉葵扇,又說道:「何況這件事裡又夾著個趙家,我們和趙家也是兩輩子的世交,又沒仇沒冤,何苦出頭做難人;瑞弟,你說是麼?」

  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著恂如,帶笑地,委婉而又鄭重地告誡他道:「恂兒,記著你媽的話!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難人,慫恿著你這直腸子的哥兒,回頭有好處,是他的,招怨結仇,是你的!」

  恂如早就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時聽得媽媽和姑媽又這麼說,就更加煩悶,但也懶得加以申說,只微微一笑,心裡卻在盤算著如何抽身逃開。不料一轉眼又看見少奶奶在他母親耳邊說了句不知什麼話,還朝恂如望了一眼,這一來,恂如的疑心和反感又立即被挑起,他心頭那股被遏制著的忿火又一點一點旺起來。可是他還極力忍耐著,那股火就化為熱汗佈滿了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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