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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艦事件前後(4)


  也是航行了六天到上海。船靠碼頭後,我下船坐上人力車,急奔中共中央在上海的秘密機關。我進了大門,就有個陌生的男子攔住我,問我是誰,有什麼事,我拿出名片給他。他上樓去了一會兒,下來請我上樓。我進了那個會議室,但見滿屋煙霧(吸煙的人多,又不開窗),聽得彭述之的聲音在說:「都是季山嘉把蔣迫成……」彭述之看見進來的是我,也就截住話頭。我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處,取出劉芬托帶的文件交給陳獨秀,我便了樓回家去了。

  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實現毛澤東囑咐的在上海辦一個國民黨中執委領導下的黨報。我把此事對陳獨秀說了,陳獨秀說《中華新報》正想停刊,不妨去瞭解一下。我找到《中華新報》的人,知道印報機器及其他設備出盤價錢是三千六百元。我看了機器,很小,每日印報三千至四千份。但想到廣州的國民政府財政困難,目下只能頂盤《中華新報》的小小設備,在上海先辦起來再謀擴展。我用上海特別市黨部的名函寫信給毛澤東,報告三千六百元可以頂盤《中華新報》的機器及其他設備,但開辦費估計需要三千八百元,開辦後每月經常經費估計為四千六百元。至於總經理,擬定為張廷灝,總主筆擬請柳亞子擔任,我為其副手,並推薦侯紹裘、楊賢江、顧谷宜為編輯委員。

  這封公函去後,不久就收到毛澤東簽發的宣傳部覆信。這時我才知道毛澤東雖然忙於農民運動講習所的籌備工作,仍代國民黨支撐宣傳部的局面。覆信加一個張靜江為正經理,張廷灝為副經理,把我所擬總主筆名稱改為正主筆,余俱照準。但謂開辦費(連頂盤《中華新報》機器等費用在內)七千四百元,可由宣傳部陸續支付,每月經費照原定四千元樽節開支。

  我接到這封覆信的時候,正因法租界工部局對我們申請立案的呈文遲遲不批復,因此,跟《中華新報》並不說死,況且錢也還沒匯來。一兩天后,法租界當局的批示下來了:不准。因此,擬名為《國民日報》的上海黨報,就此告吹。我據此函告中宣部(此時顧孟餘已為中宣部長),謂編輯部正主筆柳亞子,副刊主編孫伏園曾為此事開過幾次會,計劃此報和副刊的內容,並擬寫了報紙和副刊的發刊詞,似應略有報酬。

  不久中宣部來信,謂應給柳亞子一百元,孫伏園六十元,也給我八十元,此項費用可由宣傳部之上海交通局支付。平時我正代理交通局長,原局長是惲代英。

  在我回到上海後不久,四月三日和四日召開了國民黨上海特別市代表大會。四月三日的會到八十一人,楊賢江為主度,我在會上作了關於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我舉出此次大會的特點有七。一、廣東革命空氣之強烈,使不革命者受其影響而轉向革命;二、此次派往廣州出席的代表都是國民黨改組以後各省努力革命的同志,帶來了改組後兩年奮鬥的經驗;三、此次大會宣言對世界各國民族運動之觀察及分析,異常明確,並確認中國國民革命為世界革命之一部分;四、大會對於革命之敵人,即帝國主義及其工具軍閥、買辦階級、土豪等,認識極為清楚;五、聯合各階級共同努力于國民革命,但認為聯合戰線中之主力軍應為工農階級,故發展工運、農運實為當前最重要之任務;六、嚴申紀律,使參預西山會議之黨員皆受紀律制裁,此已見大會決議案;七、注意各地的黨務發展,並對環龍路四十四號之偽代表大會加以觀察和批判。

  接著我又收到編輯國民運動叢書的通知,這也是毛澤東未曾交卸代理宣傳部長時計劃的。通知中任命我為駐滬編纂幹事。這部叢書是為對外宣傳、對內教育訓練及介紹國際政治經濟狀況用的。叢書是小冊子,計劃每冊至多一萬二三千字,至少八千字。列為叢書第一輯的,有《中國國民黨黨史概論》,汪精衛著,已有;《中國近百年史略》,此書應注意外交之失敗及民族思想之發展;《十九世紀歐洲之政治問題》;《產業革命》;《從原始共產社會到封建社會》;《婦女解放運動小史》(或據德國共產黨人培培爾的《婦女與社會主義》編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革命》(此為美國文學家傑克·倫敦所著之短起小說);《俄羅斯社會革命小史》;《法國大革命之意義》;《世界之農民運動》(一)(總名雖為世界,實在分國別,每冊一國);《二七運動始末記》。

  第二輯書目為:《中國國民黨之使命》;《世界大戰後之初十年》;《社會主義與宗教》;《中國國民黨第一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自中古自由市民到產業革命》(世界史略之二);《土耳其國民革命》;《蘇維埃制度》;《蘇聯之外交》(編或譯);《世界之農民運動》(二);《魯爾佔領後與道威斯計劃》;《黑種人之革命運動》;《五卅慘案之前後》。

  第三輯叢書之書名如下:《孫文主義》;《馬克思的歷史方法》(譯);《勞動運動之開始至俄羅斯社會革命》(世界史略之三);《華盛頓會議後之國際形勢》;《革命的文學》;《歐洲保安公約之分析》;《資本的集中與中產階級的消滅》;《世界之農民運動》(三);《蘇聯的教育》;《紅軍》;《猶太民族解放運動》;《摩洛哥戰爭》。

  第四輯書目為:《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洛加諾會議》;《巴黎公社》;《五一勞動節》;《馬克思論東方民族革命》;《蘇聯的藝術》;《世界之農民運動》(四),《阿拉伯民族解放運動》;《敘利亞戰爭》;《將來之國際大戰》;《一九一九年匈牙利社會革命失敗史》;《反動勢力下之巴爾幹》。

  第五輯書目如下:《中國國民革命與世界革命》;《沙基慘案與省港罷工》;《三八婦女節》;《資本主義下之戰爭與和平》;《法西斯蒂》;《墨西哥革命》;《波斯問題》;《莫索爾油礦》;《英美在國際之利益衝突》;《大戰後之世界婦女運動》;《殖民地最近的革命運動》;《裁減軍備會議》。

  以上各書都為待編或譯。

  我所以不厭其詳地全部抄引了毛澤東當時計劃擬定的書目,因為它對當時的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都有重大教育意義。這套叢書究竟出了幾種,現在記不清了。

  最後,補敘我怎樣離開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當我回滬的第二天,鄭振鐸就來找我,吞吞吐吐說:「當地駐軍派人到編譯所問過幾次,我們回答說,從前在這裡工作,現在到廣東去了。」我問當地駐軍怎麼知道編譯所有我這個人?鄭振鐸回答:「香港報紙上說你是赤化分子,過去做過什麼事,說得很詳細。當地駐軍是看了香港報紙才知道你在編譯所工作。」我說:「本來我也不想在編譯所工作了,現在我就辭職。」

  第二天,鄭振鐸又來找我,帶來一張九百元的支票,說是退職金。又給我一張商務印書館的股票,票面百元,說這是公司報答你替公司做了許多事,還說票面百元的商務股票,市場上有人肯出二百元買,還買不到呢。鄭振鐸這話是真的。我早知道商務印書館的現有資產,超過註冊的股本兩三倍。

  這張股票,不久我賣給一個本家,只要二百元。這個本家高興得很,說是照顧他;如果拿到市場上,至少可賣二百五十元。

  現在要講國民黨上海交通局的事。這本是惲代英管的,惲代英留廣州,就由我代理。這交通局可以說是國民黨中宣部在上海的秘密機關,辦事人全是共產黨員。交通局的職權是翻印《政治週報》和國民黨中宣部所發的各種宣傳大綱和其他文件,轉寄北方及長江一帶各省的國民黨部。因為孫傳芳(號稱五省聯帥)派人駐上海郵政總局,專扣廣州寄出的任何書報,所以上述《政治週報》以及其他文件只能由往來于廣州與上海或香港與上海的各輪船的海員工會的會員秘密帶到上海,轉交上海交通局。交通局有人專辦此事。交通局有職員四、五人,都是辦雜事的,沒有專管會計的人,惲代英是自兼會計。

  但二次代表大會以後,上海交通局的業務繁忙了,我還兼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的主任委員(也是代惲代英的),所以沒法自兼會計。我向中共上海特別市委說明情況並要求派人。不久,派來了姓鄭(男)姓梁(女)一對夫婦,都是知識分子,也是黨員。這兩人擔任會計和記錄。女的任會計,男的任開會的記錄和收發、登記《政治週報》和國民黨中宣部的文件。卻不料原有的交通局工作人員對新來的兩個知識分子,不能和衷共濟,時常鬧糾紛,還私下裡說,這兩人是我的私人。結果,我只好請中共上海特別市委出面說清楚,解決了這糾紛。

  我代管交通局(正式名稱是上海交通局代主任),至五月底,該局事務由中宣部改為秘書處管理,結果經費遲遲不發,每月經費多少也未規定。我乃函廣州請辭去代主任,並謂照現在這種情況,交通局只好結束。結果,廣州來函任命我為主任,並規定經費每月一千元,由中央特別費項下支撥。大概到八月上旬,我又函請國民黨中央秘書處批准交通局設置視察員一人,按時視察北方各省及上起四川下至江蘇沿江各省的黨務及工、農運動情形,提出書面報告,並由交通局轉秘書處以備參考。

  但視察員之車馬費應如何規定,或實報實銷,應請核示。此函發出後竟如石沉大海,十來天之後,我函請「因病」辭職,並請侯紹裘代理。八月下旬,廣州來函挽留,並批准視察員一人之車馬費應實報實銷。這樣我仍留交通局直到本年年底。我曾經物色到一位姓王的視察員(共產黨員)出去視察了兩次。

  這年的秋季,我白天開會忙,晚上則閱希臘、北歐神話及中國古典詩詞。德沚笑我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人。她那時社會活動很多,在社會活動中,她結交不少女朋友。這些女朋友有我本就認識的,也有由於德沚介紹而認識的,她們常來我家中玩。由於這些「新女性」的思想意識,聲音笑貌,各有特點,也可以說她們之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我和她們處久了,就發生了描寫她們的意思。那時,因團中央負責人之一梅電龍追求一位密司唐,到了發瘋的程度;一次,他問密司唐:究竟愛不愛他。回答是:又愛又不愛。這在密司唐,大概是開玩笑而已。

  但是,梅卻認真對待,從密司唐那裡出來坐上人力車,老是研究這「又愛又不愛」是什麼意思,乃至下車時竟把隨身帶的團中央的一些文件留在車上。梅下車後步行了一段路,才想起那包文件來,可是已經晚了。我聽到這個事件後,覺得情節曲折,竟是極好的小說材料。我想寫小說的願望因此更加強烈。有一次,開完一個小會,正逢大雨,我帶有傘,而在會上遇見的極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卻沒有傘。於是我送她回家,兩人共持一傘,此時,各種形象,特別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像中紛紛出現,忽來忽往,或隱或顯,好像是電影的斷片。這時,聽不到雨打傘的聲音,忘記了還有個同伴,寫作的衝動,異常強烈,如果可能,我會在這大雨之下,撐一把傘,就動筆的。

  一九二六年冬,國內形勢大變,北伐軍勝利地克復武漢,浙江省宣佈獨立,號稱五省聯帥的孫傳芳只能是「四省聯帥」了。革命高潮在迅猛地發展,我也投入這洪流,什麼寫小說等等,只好暫時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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