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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姻(2)


  她說,她恨自己的父母,「沈家早就多次要我讀書,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讀書,女婿和婆婆都是讀過許多書的,我在沈家象個鄉下人,你們耽誤了我一生一世了。」說著,新娘子又掉下眼淚來。母親笑道:「這麼一點事,也值得哭。你知道《三字經》上說『蘇老泉,二十七』麼?這個蘇老泉,二十七歲以前已經有名,但是二十七歲以後,他才認真研究學問,要自成一派,後來果然自成一派。何況你只要識字讀書,能寫信,能看書,看報,那還不容易?只要肯下工夫,不怕年齡大了學不成。我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教你還不費力。」新娘子又破涕為笑了。母親又問:「你有小名麼?不能老叫你新娘子。」

  新娘子搖頭,說:父母叫她阿三。母親對我說:你給她取個名罷。我答道:「據說天下姓孔的,都出自孔子一脈,他們家譜上有規定,例如繁字下邊是祥字,祥字下邊是令字;我的岳父名祥生,兩個小舅子名令俊、令傑,新娘子該取令姊、令婉,都可以。」

  母親聽後想了想說:「剛才新娘子不是說我待她跟女兒一樣麼?我正少個女兒,我就把她作為女兒,你照沈家辦法給取個名罷。」我說:「按沈家,我這一輩,都是德字,下邊一字定要水旁,那就取名為德沚罷。可是,照孔家排行,令字下邊是德字,當今衍聖公就名德成。新娘子如果取名德沚,那就比她的弟兄小了一輩。」母親道:「我們不管他們孔門這一套,就叫她德沚罷。」

  這個新娘子就名德沚,母親一直叫她德沚。此後,我就教德沚識字,我回上海後,母親教她。

  日月匆匆,不覺已過半月,我要回上海了。當時習慣,新婚後一個月不空房,空房則不吉,但母親和我都不信這一套。臨走前,我到孔家辭行,仍沒看見岳父,只見岳母,她臥在床上,說是:阿三出嫁,她辛苦了,所以又病了,而且不以為然說,該過滿月才走,你們新派太新了。在樓下用茶點招待我的,仍是大姨,她聽說我給三小姐取了名,也要我給她的女兒阿二取個名。我給她取名黃芬。我回到家裡,對德沚說,岳父又沒見到,岳母病了。

  德沚說,她的母親一年有十個月臥病,家務全仗大姨;又說她父親是做生意人,同我見了,覺得無話可說,不如不見。此時我的岳父開設小小的紙馬店,已有多年,據說也還賺錢,但岳父結交一些酒肉朋友,揮霍無度,已欠了債。他這番嫁女,起了個會,共十人(連他自己在內),每人一百元,他做頭會,實收九百元,可是以後每年他付相當重的利息,直到第九年完畢。這樣,他的債台越築越高。母親說何必借債嫁女,她自己花了一千元為我結婚,是早已存儲的。德沚說,她的父親極要面子,而且喜歡熱鬧排場,將來如何還債,他是只有到時再借新債還舊欠之一法。

  我回上海不到兩個月,母親來信說,德沚到石門灣(鎮名,簡稱石門或石灣,離烏鎮二十來裡,當時屬崇德縣,來往坐船)進小學去了。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母親教德沚識字,也教她寫字,仍用描紅。此時家中只有母親和德沚二人,又雇了個女僕,家務事很少,只鎮上親戚故舊紅白喜事以及逢節送禮等事,要母親操心。母親每天教德沚識字寫字兩小時,上下午各一。德沚本應專心學習,但不知為什麼,她心神不定。母親也覺察到了,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知為什麼不能專心,對著書,總是眼看著書,心裡卻想別的。但儘管如此,倒也認識了五、六百字,能默寫,也能解釋。有一天,二嬸來了,知道這情況,便說,一個人,況且又大了,讀書識字,難免心神不定。如果進學校,有同學,大家學,就不同了。又說,她娘家的親戚姓豐,辦一個小學,她去試問一下,也許肯收這樣大的學生。

  二嬸姓譚,名片生,也識字,不過比母親差遠了,她是石門灣的人。開辦小學的是豐家的大小姐,三十多歲了,尚未出嫁,這小學名為振華女校,校址即在豐家(按:這位大小姐就是豐子愷的長姊)。二嬸為此特地到石門灣去一次,果然一說就成。於是,母親就派了一個女傭人划船送德沚去石門灣,插二年級。德沚從此在振華女校,她的同班生都比她小,多數只有十一、二歲,所以她和她們合不來,倒是和幾個老師交了朋友。同學中只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和她要好,這就是張梧(琴秋)和譚琴仙(勤先)。張琴秋後來與澤民結婚,譚琴仙是一九二七年在武昌的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女生隊的成員。這是後話,現在不多說了。

  那年暑假,德沚回家,我也回去,知道她在振華女校讀書,果然專心,大有進步,能看淺近文言(那時,振華女校教的仍是文言),能寫勉強可以達意的短信。母親說她聰明,連讀三年,那時,就可以自修,再求深造了。但是,事情常常出人意外,德沚在振華女校讀了一年半,她的母親病了,非要她去伺候湯藥不可。母親沒法推辭,只好照辦。三個月後,母親寫信給我,說我的岳母死了,我應奔喪。我為此又到烏鎮。喪事既畢,德沚卻不肯再回振華女校了,說是荒廢了四個月,跟不上課,不去了。她在振華女校時的好朋友,女教員褚明秀(褚輔成的侄女,褚輔成是民國元年的國會議員,嘉興人),也來信勸她再去,也無效。

  褚明秀年紀和德沚差不多,未嫁,但她喜歡看上海出的新書刊,知道我那時的文字活動,因此同德沚特別好。褚明秀見德沚不肯去,親自到烏鎮來勸。母親招待她住下,就住在母親房內。褚明秀住了五、六天,這幾天內,她常和德沚密談。後來她要走了,對母親說,她也不回振華教書了。母親不便問她為什麼不去振華教書。她走後問德沚,才知道褚明秀對於校長的作風不滿意,而德沚之所以不願回去,也是為此;什麼趕不上課,只是託辭而已。後來我們遷居上海,褚明秀又來我家,那時她已嫁人,夫婦二人都在嘉興的秀水中學(教會辦的)教書。此是後話,趁此一提。

  現在再說德沚在家,此次倒安心自修,還訂了自修計劃,上午請母親教文言文一篇,下午她作文,請母親改。我和母親覺得這也好,不一定進學校,而且母親一人在家,總有點寂寞,有德沚陪伴,自然更好。

  此時已將開春,我回上海。這一次,我在烏鎮住了將近三個星期。

  誰料又有意外。我回上海不久,母親來信說德沚又要出去讀書,這回是受了王會悟的影響。王會悟原是鄰居,她是我的表姑母,年齡卻比我小。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到湖州的湖郡女塾去讀書了,據母親來信說,好象剛去了半年。王會悟勸德沚也到湖郡女塾讀書,把這個學校說得很好。德沚因此也想去。

  母親不知道湖郡女塾是怎樣一個學校,但我在湖州念過書,知道這是一個教會辦的學校,以學英文為主,和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姊妹校,畢業後校方可以保送留學美國,當然是自費,校章說成績特別好的,校方可以擔負留美費用,這不過是門面話,以廣招徠而已。大概王會悟當時也因這句門面話,所以進了湖郡女塾。而且在湖郡女塾讀書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學費貴,膳宿費也貴。我們負擔就覺得吃力,王家當更甚。我寫了詳細的信,把這些情形告訴母親,請母親阻止德沚到湖郡女塾。

  母親回信說,德沚人雖聰明,但年輕心活,又固執,打定主意要做什麼事,不聽人勸。母親說她自己不便拿出婆婆的架子來壓她,不如讓她去試一下,讓她自己知難而退。這樣,我也不再阻止。

  又到了各學校快放暑假的時候,我得母親的信,說德沚不等放暑假就回來了。我料想這是知難而退了。我也回家看看。到家後我和母親都不問她為何早歸,在學校如何?她卻自己訴苦:進學校後只讀英文,她連字母都不認識,如何上課呢?有附屬小學,是從字母教起的,但校方說她年紀大了,不能進附小,硬排在正科一年級。同學們都已讀過四、五年英文的,而且洋氣極重,彼此說話都用英語,德沚此時成了十足的鄉下人了;同學們都不理她,她只能同王會悟談談,可又不同班。德沚自己說,上了當了,再也不去了,白費了半年時間和六七十元的學、膳、宿費。但是我覺得德沚還是有點「收穫」,這是她從王會悟那裡學了一些新名詞。

  母親私下對我說,看來德沚一人在家,總覺得寂寞,不如早搬家到上海罷。

  我也這樣想,但我回上海,卻碰著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要我主編並改革《小說月報》。一時極忙,沒有時間找房子,直到母親再三催促,這才由宿舍的「經理」福生找到了鴻興坊帶過街樓的房子。那已是一九二一年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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