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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代(3)


  然而百三家的題辭究竟太多,不可能全講,楊先生只能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給我們解釋。這些題辭都是駢體,楊先生於是教我們學作品體文。他說:「書不讀秦漢以下,文章以駢體為正宗。」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用品體寫的一篇題目叫《記夢》的作文。大意是:暑假回家,剛下輪船就看見外祖母家的阿秀接我來了。我知道母親帶了弟弟在外祖母家歇夏,就快步跑去。進了大門,在院子裡看見外祖母端坐堂上,吩咐廚娘,晚餐該做什麼菜,什麼湯。寶姨站在外祖母身旁,給外祖母打扇。我等外祖母吩咐完了,然後上堂向外祖母和寶姨行禮。外祖母很高興,說:我算著你該來,果然來了,滿頭大汗,快去洗臉吧。

  寶姨就拉我到東邊的廂房去,那是她的書房,她叫我用她的面巾洗了臉,就拉我到窗前說:你看,這是什麼?我抬頭看時,牆上原來掛著沈南蘋花鳥的三尺小立軸旁邊,多了一副對聯,珊瑚暈灑金夾貢,行書,上聯是「萬事福兮禍所伏」,下聯是「百年力與命相持」。寶姨說,要考考你,這上下聯的出處。我說,上聯出老子《道德經》,下聯出列子《力命篇》。寶姨笑著點頭,又問:這「命」字易解,這「力」字究竟指什麼?

  我一時回答不來,就說:問媽媽去。寶姨笑道,姐姐在樓上給你弟弟解釋左太沖詠史詩,阮嗣宗詠懷詩,白居易的《有木》詩呢。這時,外祖母在堂上叫:來吃西瓜。寶姨應一聲拉我便走,我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就跌醒了。這篇作文最後四句記得是:「簷頭鵲噪,遠寺晨鐘。同室學友,鼾聲方濃。」全文約有五百多字。楊先生的批語大意是構思新穎,文字不俗。

  楊先生對《陶彭澤集》的題辭,特別讚美。楊先生說,向來起相之夫只把陶淵明看成隱士、高士,而張溥則引顏清臣(真卿,唐朝人)「張良思報韓,龔勝恥事新」,又引吳幼清(澄,元朝人)「元亮述酒;荊軻等作,要為漢相孔明而無其資」,均認為是知陶者。題辭中「感士類子長之倜儻,閒情等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誡書,自祭若右軍之誓墓,孝贊補經,傳記近史,陶文雅兼眾體,其獨以詩絕哉。真西山(真德秀,字景元,宋人)云:『淵明之作,宜自為一派,附詩三百悽楚辭之後,為詩根本準則。』是最得之。莫謂宋人無知詩者也。」楊先生認為張溥集前人之最知陶者於題辭中,是真有限力的。

  寒假到了,我回家,問母親,我家有沒有《昭明文選》。母親說,不知道。我到曾祖父逝世前居住的三間平屋中,在雜亂的書堆中找到了。這年冬天,我就專讀《文選》,好在它有李善的注解,不難懂。讀《文選》後,我才知道楊先生教我們的古詩十九首,左太沖詠史,《文選》上亦有之。

  寒假中我與四叔祖吉甫的兒子凱崧(我叫他凱叔)談起各自學校的情況。凱叔在嘉興府中學讀書,說嘉興中學的英文教員是在梵皇渡畢業的。(上海聖約翰大學是美國人辦的極其貴族化的學校,學生英語之好是著名的。因其校址在梵皇渡,一般稱梵皇渡。)我想,一定比湖州中學的英文教師強得多了。凱叔又說嘉興中學教員與學生氣等,師生宛如朋友。但湖州中學的舍監卻很專橫。因此,我就有了轉學到嘉興中學的念頭。但沒有對母親說。

  寒假過去了,我仍到湖州中學,一切如常。楊先生仍然選教《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題辭。但他也學錢念劬老先生批作文卷的方法,不改學生的作文,只用點或圈表示好壞,和改正卷子上的錯字。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上文講過的姓張的新生,現在是一年級下學期學生了,同學們說他是個半雌雄,理由是嗓門尖,像女人,而且天氣酷熱的時候,他還是不脫衣服。然而這姓張的同學身材高大,翻鐵杠比一般同學都強,力大,疑他是半雌雄的高年級學生(也是二十多歲)想挑逗他,卻被他痛打。可是這姓張的同學卻喜歡和年齡比他小的同學玩耍,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個。這引起一些調皮的同學盯著我說些不堪入耳的話。這使我很氣惱,也不能專心於功課了。

  由於這,也由於凱叔講過嘉興中學的各種好處,我在讀完三年級後決心轉入嘉興中學。

  我回家後把要轉學到嘉興中學的事,告訴母親。母親請凱叔來詳細詢問,知道嘉興中學的數學教員學問好,教法特別好,而且數學課好的學生在課外時間能自動來幫助數學課比較差的同學。母親念念不忘父親的遺囑,總想我將來能入理工科。又聽凱叔說,轉學不難,只要把湖州中學的成績單給嘉興中學的學監看了,就可插入嘉興中學的四年級。為此種種,母親就同意我轉學。而且,母親還想到湖州中學雖有費表叔,卻從來得不到他的照顧,凱叔到底是親叔叔,一定能好好照顧我。於是在一九一一年秋季始業時我轉入嘉興中學。

  凱叔早已告訴我:嘉興中學的「革命黨」(指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很多。校長方青箱是革命党,教員大部分也是革命黨。學生剪辮的很多,凱叔自己也已剪去。

  我到嘉興中學以後,果然看到很多光頭。校長方青箱裝上一條假辮,據說因為他常要去見官府,不得不裝假辮。至於師生之間「起等民主」(老同學這樣說),也是嘉興中學的「校風」。教員常到我們的自修室,談天說笑,或幫助我們備課。嘉興中學的數學程度特別高,比湖州中學高了一年多,因此我更感困難。但是,幾何教師計仰先鼓勵我說,數學並不難學,只怕中間脫了一段。他知道我是脫了一段的,我在湖州中學時沒有學幾何,而嘉興中學卻已教了一年多(三年級就有幾何,而我是四年級的學生),計先生特地囑咐同班中的「數學大家」幫我補課。

  但是那個英文教員(上海聖約翰大學出來的)卻使我失望。原來此人是半個洋人,中文不過小學程度,他把輜重讀成腦重,用的課本是文法讀本合一的,據說是聖約翰大學一年級用的,但是這位教師對讀本中的許多字,卻不知在漢語是什麼,反要我們查字典幫助他。

  國文教師有四:朱希祖、馬裕藻、朱蓬仙、朱仲璋。最後這位朱老師是舉人,是盧鑒泉表叔的同年,我確知他不是革命黨,其他三位都是革命黨。但他們教的是古書。朱希祖教《周官考工記》和《阮元車制考》,這可說專門到冷辟的程度。馬老師教《春秋左氏傳》。只有朱蓬仙教「修身」,自編講義,通篇是集句,最愛用《顏氏家訓》,似乎寓有深意。總而言之,這些革命老師是真人不露相;教國文的尚且如此,教幾何、代數、物理、化學等等老師自然更不用說了。教體育的老師乾脆剃個和尚頭。他的後腦有隆起的一塊,喜歡說笑話的代數教員常常當眾摸著體操教員這異相而稱之為「反骨」,體操教員似乎很自負有此反骨,一點不安的表情也沒有。這是唯一的真人露相。

  中秋晚上,四年級和別級的同學買了月餅、水果、醬雞、熏魚,還有酒,請三位老師來共同賞月。教幾何的計老師病了,教代數的老師適值新婚後過第一個中秋,自然要在家陪師母賞月,只有這位有反骨的體操老師來了。那晚大家都很痛快,談的痛快,吃喝的痛快。體操老師似乎多喝了酒,公然當著許多同學,拍拍自己的反骨,哈哈大笑道:「快了!快了!」

  嘉興府出過一位轟轟烈烈的革命党,陶煥卿。但在我到嘉興中學時,陶早已犧牲。那時在嘉興城裡住的,似乎有范古農,只有絕少幾個年紀大的老同學知道老師們有時到範府「聽講佛經」。我想,革命黨如何信佛?他們大概是在範府上會見外地來的革命黨,互通消息,討論起義的時期和方案,而以「聽講佛經」為掩護罷。

  終於,武昌起義的消息,由偶然到東門火車站買東西的一個四年級同學帶回來了。立刻轟動全校。那天晚上,代數教員又到我們的宿舍閒談,就有幾位同學問他關於「武昌起義」的下文。他的回答也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後來臨走時他指著自修室裡的幾位未剪辮的同學,包括我在內,用了證方程式的口吻說:「這幾根辮子,今年不要再過年了。」給大家一次興奮的,是第二天午飯後計仰先的「閒談」。他一進自修室,就對裝假辮的同學說:假辮子用不著了。接著他興奮地談了各地的消息,因說話太急,有點氣喘,臉也漲紅了。

  當天下午就有幾個同學請假出去,到東門車站去買上海報。這是等候上海開來的火車到站後,上車去和旅客情商,買他們手中的上海報。偶爾逢到有人下車來,那就幾個同學圍著他搶買。

  但是第二天,全校的光頭忽然都裝上了假辮。據說是有一位走讀的同學,光頭上街,大受路人注目,說他是上海來的革命党,所以全校的光頭不得不臨時戒嚴。

  接連幾天,時局沒有發展,也照常上課。但計仰先請了假,由代數教員代課。也仍然有同學到東門火車站去買上海報,但更難買到了。記得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六下午,只我一人在自修室,忽然體操教員來了,看見人少,似乎很掃興,遲疑片刻以後,就叫我和他一同到東門去走走。我不知道上海來車何時到站,體操教員似乎也不知道,到了車站,上海來的火車剛剛過去,自然買不到上海報。體操教員很掃興,就同我到車站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酒,自然是他請客。我一滴酒也不能喝,除了吃菜,就教他吃螃蟹的方法。他打起台州腔,說了不少話,可是我大都不甚了了,只分明記得有一句:「這次,革命黨總不會打敗仗了吧?」他說這話時,神情是那麼正經。

  以後是學校裡的空氣緊張起來了,不為別的,而是為了領不到經費了。提前放假的呼聲也提出來了,而上海光復的消息促成了提前放假的實現。離校回家的早晨,我聽得同學們傳說,光復上海的志士們中間有我們的幾何教師計仰先。並且聽說杭州也光復了,這也有計仰先在內。我到家時的第一句話是:杭州光復了!

  此時烏鎮的駐防同知是個旗人,因而大家怕要流血。但商會籌得一筆款子送給那旗人,他也就悄悄地走了。商會義辦了商團以防土匪,商團的槍枝是駐防同知留下的。

  以後學校來信通知開學了。我到校時,才知道幾位老革命党其中有計仰先和三位國文教員(朱仲璋不在內)都另有高就。校長方青箱任嘉興軍政分司,更忙,校務由一位新來的學監陳鳳章負責。這位學監說要整頓校風,巡視各自修室,自修時間不許學生往來和談天。我覺得「革命雖已成功」,而我們卻失去了以前曾經有過的自由。我們當然不服,就和學監搗亂,學監就掛牌子,把搗亂的學生記過,我是其中之一。大考完了以後,我、凱叔和一些同學,游了南湖,在煙雨樓中喝了酒,回校後就找學監質問:憑什麼記我們的過?還打碎了佈告牌。我不曾喝酒,也不曾打佈告牌,然而我在大考時曾把一隻死老鼠送給那位學監,並且在封套上題了幾句《莊子》。

  我回家後約半個月,學校裡寄來了通知,給我以「除名」的處分,但還算客氣,把我的大考成績單也寄來了。這個通知,是母親先看到的,她十分生氣,問我在學校做了什麼壞事。我說,沒有。母親不信,派人請凱叔來。不料凱叔來到,不等母親開口,便取出一張通知給母親看。母親一看,是同樣的除名通知。於是凱叔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母親聽說是反對學監的專制而被除名,就不生氣了。只問我,今後到何處去讀書。我不想回湖州中學,一時無話可答。母親說,「到何處去,一時不忙,只是年份上不能吃虧,你得考上四年級下學期的插班生。」

  後來,凱叔轉學到湖州中學去了。

  湖州光復,卻全仗湖州中學的學生軍。沈譜琴也擔任湖州軍政分司。這是費表叔從湖州回來後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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