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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代(2)


  當我們到浙江館看見展出的綢緞、紹興酒、金華火腿等特產,倒也等閒視之,可是聽說紹興酒得銀獎牌,卻大為驚喜。我們對四川、廣東等各省展出的土特產,都很讚歎,這才知道我國地大物博,發展工業前途無限。

  地理教員對各省的名勝古跡的模型,最感興趣,他不顧館中鬧哄哄的人叢,常常旁若無人似的對同學們談這些名勝古跡的歷史。

  我們看展覽的第二天,英文教員鬧了個笑話,他在廣東廳看見一老一中年兩個華僑用英語在談那引人注目的玻璃桌,他便擠上去也用英語交談,不料被中年華僑說他發音不準確。此事,英文教師以為無人知道,但是「勸業會」招待外賓(駐上海的各國領事館人員)的英文翻譯聽到了,就傳了開來。

  三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們有半天時間的自由活動。我同一些同學去看雨花石。沿雨花臺一帶路旁,有數不清的小攤,賣各色各樣的雨花石。我想買一枚較好的(其實不過花紋好,有二、三種顏色,質透明而已),孝敬母親,問價錢,卻貴得驚人。我只好花幾毛錢買幾枚最平凡的(一般放在水仙花盆內用的),奉獻母親作個紀念。

  但在書坊裡我買了一部《世說新語》倒花了一元幾角。

  在回湖州的旅途中,我把《世說新語》反復看了兩遍。我這才知道歷史上曾有這些雋永的小故事。

  我們回到校內,方知學校已招了新生,其中有個姓張的,二十來歲了,在新生中年齡最大。插二年級的,有董大酋,不過十二三歲。

  我們正準備上課,舍監出了佈告:沈校長將于明日到校對全體同學講話,明日上午平時全體同學應在操場集合。

  這個佈告引起了很大的哄動。大家都在猜,從不到校的沈校長為什麼要對全體同學講話,有什麼要事。

  次日期時,全校教職員和學生氣集操場。一會兒,沈校長和一位矮胖的老人來了。沈校長說自己做校長多年,對教育實在是外行。旋即鄭重介紹那老人,大意如下:「這位錢念劬先生,是湖州的最有名望的人。錢先生曾在日本、俄國、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國做外交官,通曉世界大勢,學貫中西。現在錢先生回湖州來暫住,我以晚輩之禮懇請錢先生代理校長一個月,提出應興應革的方略。」

  然後舍監宣佈散會,大家各回教室上課。

  我們回教室不久,錢老先生來到課堂門外聽了一會兒就走了。這一節課是楊先生講的作文,他出了題目,略加解釋,我們就構思,一點鐘內得交卷。

  這天晚上,全校就紛紛議論,說錢老先生聽遍了各教師的講課,有時還進課堂去指出:何者講錯了,何者講的不詳細。大部分教師都挨了批評,而對英文教師的批評是發音不準確。

  也在這天晚上,英文教師鼓動全體教師罷教以示抗議,但是除了他本人外,只有楊先生因和他個人交情不淺,勉強附和,其餘教員多半不贊成。

  第二天,錢老先生來校後,聽說有的教師罷教,就對學監說,叫學生照常上課,他找人來代課。

  別的班級,我不知道,就我所在的班級說,來代英文課的也姓錢,我們猜他是錢老先生的兒子,私下裡稱之為小錢先生。他先教發音,從英文二十六個字母開始,在黑板上畫了人體口腔的橫剖面,發某音時,舌頭在口腔內的位置。這真使大家感到十分新鮮。這位小錢先生又看了過去我們所作的造句練習,他認為英文教師只是發音不準確,造句練習該改的,他都改得不錯,而且英文讀本《泰西三十佚事》也是公認的一本好書。我覺得這位小錢先生態度公正,而是英文教師太要面子。

  代國文課的老師也姓錢,年齡和代英文的老師不相上下,我們以為他倆全是錢老先生的兒子。後來,二年級的插班生董大酋告訴我們:代國文的單名一個夏字,是錢老先生的弟弟,比錢老先生小三十四五歲。代英文的名稻孫,是錢老先生的兒子。至於董大酋自己,學監說他是錢老先生的外甥。

  輪到兩星期一次的作文課了。錢老先生來到我們班上。他不出題目,只叫我們就自己喜歡做的事,或想做的事,或喜歡做怎樣的人,寫一篇作文。慣做史論或遊記的同學們覺得這好象容易卻又不然,因為茫無邊際,從何處說起呢?

  我聽了錢老先生的話,也和同學們有同樣的感想,後來忽然想起楊先生教過的《莊子·寓言》,就打算模仿它一下。我寫了五、六百字,算是完了,題名為《志在鴻鵠》。全文以四字句為多,有點像駢體。這篇作文的內容現在記不清楚了,大體是鴻鵠高飛,嘲笑下邊的仰著臉看的獵人。這象寓言。但因我名德鴻,也可說是借鴻鵠自訴抱負。

  第二天發下作文卷來,我的卷上有好多點,也有幾個圈(錢老先生認為好的句子加點,更好的加圈,同學們的卷子也有連點都沒有的),有幾個字錢老先生認為不是古體,就勾出來,在旁邊寫個正確的。錢老先生還在我這篇作文的後邊寫一個批語:「是將來能為文者。」

  錢老先生住在陸家花園。這是湖州人的豔稱,正式名稱是「潛園」,是江南有名的藏書家之一陸心源(即皕宋樓主人)的花園,現在書去人亡,錢老先生是借住。他邀請全校同學到他家裡去遊玩,我也去了。

  遊玩「潛園」是在錢老先生代理校長的第二個星期日。錢老先生一家及董大酋引導我們遊園,又給我們看了許多歐洲國家的風景畫冊,彩色精印,附有外文說明。

  我們在園內,看見一個穿黃色軍衣的中年人。我們不知他是誰,錢老先生也沒介紹。後來問董大酋,才知道這人是錢老先生請來編書的。他穿的不是軍衣,是他自製的古怪的服裝。

  這年秋老虎特別凶,雖近重九,猶如盛夏。我們常在街上看見錢老先生身穿夏布長衫,手持粗蒲扇,稻孫高舉洋傘在錢老先生身後,錢夏和錢老先生並排,但略靠後,董大酋則在錢老先生之前。他們一行安步當車,從容瀟灑,我不禁想起《世說新語》的一段小故事:陳太丘詣荀朗陵朴儉無僕役。乃使元方(太丘長子)將車,季方持杖從後,長文尚小,載著車中。兩者相比,豈不有些相似麼?

  一個月過去了,錢老先生不再代理校長,英文教員和楊先生也照舊上課了。

  錢夏先生代課時期,曾教我們以「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問訊吳大將軍」開頭的史可法《答清攝政王書》,以「桓公報九世之仇,況仇深於九世;胡虜無百年之運,矧運過於百年」為警句的《太平天國檄文》,也教過黃遵憲(公度)的「城頭逢逢雷大鼓」為七句的《臺灣行》,也教了以「亞東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平姓梁」為七句的梁啟超的《橫渡太平洋長歌》。那時,我們都覺得新鮮,現在楊先生又來上課了,我們都要求他也講些新鮮的。楊先生說,錢先生所講,雖只寥寥數篇,但都有掃除虜穢,再造河山的宗旨,不能有比它再新鮮的了。楊先生想了想,又說,幸而還有文天祥的《正氣歌》還可湊數。於是教了《正氣歌》。

  我對楊先生說:講些和時事有關的文章,不知有沒有?

  楊先生忽然大笑,說:「錢先生教你們讀史可法答攝政王書,真有意義。現在也是攝政王臨朝。不過現在的攝政王比起史可法那時的攝政王有天壤之別。」

  楊先生又說:「明末江南有個複社,繼東林黨之後抨擊閹黨和權貴。現在李蓮英黨羽,仍然囂張,頑固大臣操持國政,形勢與明末相近。複社首領張溥(天如)編選《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每集都作題辭。張溥號召『興復古學,務為有用』,他編選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題辭即有此用意。現在我選《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教你們,也不算復古而是為今用吧。」

  楊先生只講解「題辭」。各集本文要我們自己去擇尤鑽研。從《賈長沙集》的題辭,我們知有屈原、宋玉,知有《楚辭》。從《司馬文園集》之題辭,我們知有《昭明文選》。從《陳思王集》及其他建安時代文人集的題辭,我們知有建安七子。楊先生並擇建安七子的精萃詩文教了我們。楊先生在解釋《潘黃門集》(潘安仁)的題辭後,又為我們講解了《閒居賦》,還引元遺山的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甯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總之,單從題辭的講解中,我們知有陸機、陸雲兩弟兄,知有嵇康、傅玄、鮑照(明遠)、庾信(子山)、江淹(文通)、丘遲(希範);因為丘是湖州人,楊先生特別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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