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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陳粟香舅父(1)


  我的祖母,是高家橋的大地主的小女兒。高家橋離烏鎮有百里之遠,居民大多數姓高。祖母的父親在世時,雇傭許多長工,衣、食、住都求自產自給。長工們或種稻田,或種棉田。每年大規模飼蠶,繅絲都由長工們的妻女們做,但織成綢緞,只好用重金雇專門的技工。長工們還製作家用的木器,紡紗、織布。至於養雞、鴨,養豬,更不必說了。總之,一切都求自產自給。別人給他計算,他這自產自給的方法,要比向市上去買現成的,所花代價,高出一倍。然而祖母的父親樂此不疲。太平軍攻浙時,祖母的父親全家逃難,二十多年毫無消息。祖母估量他們在兵火中都死了。

  祖母離農村,至今已有數十年,但仍不能忘懷於農村的生活。父親死後不久,祖母就要養蠶。但家裡人誰都沒有這個經驗,只有祖母從幼年就看慣,並且也自己參加。

  於是祖母作為教師,帶領兩個姑母和一個丫環,開始養蠶。先買了一套養蠶的工具,如扁、簞……之類。從「收蟻」起,到「上山頭」,祖母必躬親戚事,亦非她躬親戚事不可。采了繭子兩百多斤,可以說是豐收,但賣繭子所得,還不夠製備養蠶工具之費用,白賠了人工,自不必說。但這第一年原是試驗性質。第二年布種倍之。布種即蠶種所在的一塊布,一塊布種能「收蟻」多少,有個大約的估計,也只有祖母知道。

  結果所得也比往年加倍,但仍不夠本,因為要買桑葉,自家沒有葉。不消說又是白賠了人力。第三年再加倍,結果和第二年相同。要再加大些規模,或者可以夠本。但觀前街老屋只有靠東的一間(會客室兼飯堂)能作養蠶之用,再擴大規模,已無可能。經過母親和二嬸的婉勸,祖母只好收起了養蠶的念頭。

  祖母養蠶時,我尚在鎮上讀書,春蠶時期,我每日放學就參加養蠶,母親也不禁。我童年時最有興趣的事,現在回憶起來還宛在目前,就是養蠶。

  但祖母對農村生活的懷念仍然很強烈。不久,她又開始養豬。從小豬行裡買了斷奶的小母豬。我們鄉有泔腳水(指剩菜、剩飯、菜根、老菜葉,以及容易變酸的食物,洗鍋水的混合物,因其為流質,故俗稱泔腳水)。這是家家都有的,一天可積一桶或兩三桶。祖母說,這是豬的好飼料。小豬果然喜歡吃。但雖只一頭豬,總得有個豬圈,豬圈就在柴房旁邊的小空地上。豬圈又得常常保持清潔。祖母親自率領兩個姑母和大丫環清理豬圈。兩個姑母和大丫環掩著鼻子用長柄木片拾取豬糞倒在木桶內。但祖母從不掩鼻。她看到小豬吃了一桶泔腳水便睡覺了,十分高興。她說:「從來是倒掉的泔腳水現在派了用場,豈不痛快。」

  到年終時,小豬已成大母豬,該屠宰了。祖母從肉店內請了屠夫,屠夫又帶個助手,並帶來一個不太長而相當闊的矮木凳。屠夫和助手把豬斜臥在木凳上,助手按住豬的後腿,屠夫左手扳住豬的下巴,右手用七寸長的尖刀在豬喉間一定部位直刺下去,連二寸長的木柄也進去一半,然後抽出刀子,豬血便直瀉在早就準備好的大瓦盆內。直到豬血瀉完,然後助手鬆手。據說,屠夫這一刀子下去,必須刺著豬的心臟,這才了事。

  否則,豬血雖已瀉完,助手鬆手後,豬會直跳起來,橫衝直撞,一會兒才死。豬死後,屠夫及其助手就開始刮豬毛,開膛破肚的工作,這都需要大量沸滾的水。特別是刮豬毛,要用沸滾的水裝滿一只能容死豬的橢圓形大木盆,把死豬泡在那裡。這木盆也是屠夫帶來的。

  整個屠宰工作,從下午四、五時期,到黃昏七、八時。祖母備了酒、菜請屠夫及其助手吃夜飯。而且得付一定的錢。

  人家說,祖母養豬比買現成豬肉還貴些,何況又白賠了人力。但祖母堅持,第二年又買了小豬。然而這是最後一次,因為養蠶,兩個姑母和大丫環都贊成,而養豬則她們都反對。

  看殺豬是我童年又一最感興趣的事。

  陳粟香舅父早年就吸食鴉片。那時,渭卿老人尚在,粟香只能偷偷地吸食,而且量也極小。渭卿老人晚年是個癮君子,粟香那時吸食的煙膏就是從渭卿老人處偷來的。渭老逝世後,粟香的煙癮才一天大似一天。母親帶我兄弟兩人到粟香家歇夏時,粟香每日要吸食鴉片一兩五、六錢。他每日下午四時才起身,先抽一筒鴉片過癮,然後吃早飯(此在別人則是晚飯),又吸一筒,這才有精神,應付幾位上門求醫的至親好友。晚上八、九時,他連吸兩筒,那就精神煥發,看書,談話,都是勁頭十足。此後到晚上十二時或次晨一、二時,他吸足了鴉片,這才吃了夜飯,上床睡覺,此時已為次晨三時許了。

  粟香舅父雖是醫生,卻愛看小說。我們去歇夏那年,他正看《花月痕》,過足了癮,便看此書,還同母親議論韋癡珠之可憐可惜。但母親不曾看過《花月痕》,只好改談別的事。粟香勸母親也讀一下《花月痕》,母親在白天也曾讀了兩三回,便不喜歡,沒有再看下去。

  母親和粟香舅母每夜陪粟香舅父談天到九時,便各自回房睡覺,此後,只有大丫環丹鳳,小丫環阿巧,侍候粟香舅父直到他也去睡覺。那時,既無人談話,粟香舅父便一邊抽煙,一邊看小說,看到中意時,會獨自哈哈大笑。

  粟香舅父的煙榻,擺在大廳樓上正房的前半,後半是臥室。左右兩廂房,比正房小,是狹長的,右廂住著粟香前妻所生的兩個女兒:三小姐和五小姐。左廂房平時空著,我們在歇夏時就住左廂房。兩個廂房各有前後門,前門通正房,後門則通廁所。粟香夫婦的臥室(即正房後半)卻沒有後門。這臥室大,廁所即在臥室的一角,用木板隔成一個小房。

  粟香請了家庭教師(男的)專教他的兒子蘊玉。蘊玉和家庭教師睡在樓下左廂房內。

  每日上午,家庭教師督促蘊玉讀書、作文;下午,家庭教師訪友玩耍去了。那時,我和蘊玉便偷看粟香舅父的小說。

  每日上午,母親也要我和弟弟溫習舊課,閱讀新書。下午允許我和弟弟自由活動。這年我十三歲,小學畢業,准備考中學,弟弟九歲,所以溫習舊課、看新書,都須母親指導。

  我和蘊玉偷看小說,各不相同。他喜歡看《七俠五義》一類的;我那時所看的小說中有《野叟曝言》。這是大約百萬言的巨著,我用三個半天時間便看完了。這是跳著看的。不喜歡的部分和看不懂的部分都跳過,此之謂跳著看。

  每天晚上八時左右,粟香舅父常要考考蘊玉和我。他點起一枝線香,命我們寫一篇短文,長短不拘,但線香燃盡時必須同時交卷。蘊玉和我一面看香,一面寫,同時交卷的時多。粟香舅父看了後,對我母親說:「蘊玉還比德鴻大兩歲呢,可是文思不開暢。」母親笑道:「兩人興味不同。蘊玉愛玩,如果他肯埋頭用功,自然要刮目相看。」粟香舅父點點頭。

  他也知道我們偷看他的小說,便問我看過哪些書。我答:看過《野叟曝言》。粟香舅父吃驚道:「你能看這部天下第一奇書。」我說:「看不懂的很多。我是挑著看看得懂的。」粟香舅父轉而問母親看過《野叟曝言》沒有?母親答,「沒有」。這一次,粟香硬要同母親議論《野叟曝言》了,因為此書談醫學的部分很多。他說:「此書講到醫道的,大都似通不通,有一些竟是野狐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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