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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年之病(2)


  母親現在不得不日夜守著父親。白天,她經常替父親拿著翻開的書籍豎立在父親胸前讓他看,而在看完一頁以後翻過新的一頁。父親此時連舉手捧書也覺得困難了。他自己歎氣說:「怎麼,筋骨一點一點僵硬了。」當真,他巍顫顫地舉起手來時,五個指頭拿東西顯得不平穩,而且舉了一下就覺得「重」,不得不放下了。

  那時,弟弟住在外祖母家,寶珠管他。我每天到隔壁的立志小學讀書。我每天下午三時便放學了,回家來,母親便教我坐在床沿,執著書,豎立在父親胸前讓他看。而乘此時候,母親下樓去洗衣服,因為父親大小便都在床上,衣服得一天換一次。

  有一天,我正在執書讓父親看,父親忽然說:「不看了。」停一會兒,又說:「拿刀來。」這是指我們房中的一把迫切瓜果之類的鋼刀,長方形,長有半尺,寬有寸半,帶一個木柄。我拿了刀來,問道:「做什麼?」父親說:「手指甲太長了,刀給我。」那時我原也覺得詫異,手指甲怎麼能用刀削呢?但還是把刀給了父親。父親手拿刀,朝刀看了一會兒,終於把刀放下,叫我拿走。父親也不看書了,叫我去看看母親洗衣完了沒有。我下樓,看見母親已洗完衣服,就對她說:「爸爸欲剪指甲。」

  母親就上樓去了。後來我再進房去,看見母親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眼眶有點紅,像是哭過。到晚上,等父親睡著了,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叫我拿刀給他,他想自殺。原來母親聽我說父親要剪指甲,進房後就要給父親剪指甲。父親自己卻把剛才想要自殺的事情告訴了母親,他說,「病是一定沒有好的希望了。這樣拖下去,何年何月可了,可不把你拖累了麼?」而且他自己也一天一天不耐煩了,一舉一動都得人幫助,這也不好受呀。

  父親又對母親說,雖然暫時不缺錢,但明知病不能好,每天花不少錢弄吃的,這不是白花了嗎?還不如省下來,留給母親和我們罷。父親又說:教養兩個孩子成人,沒有他,母親也會辦得很好,只要有錢,母親什麼都能辦好。這都是父親想自殺的原因。母親自然認為這些都不成其為理由。母親認為父親的病還有希望可以治好。即使不能治好,只要不死,癱瘓怕什麼?大家都在想法,如何使父親不感到寂寞,不感到任何不便。而且父親除了不能動,原也沒有什麼痛苦,為什麼就「活得不耐煩」了?

  據母親說,父親終於答應,不再起自殺的念頭了。但是母親仍不放心,切實叮囑我:以後把刀子藏好,剪子也要藏好,都不許再給父親了。

  這半年裡,每逢星期,外祖母早上派阿秀送食品來,順便帶我到外祖母家吃過午飯,又由阿秀帶了我和弟弟一同回來玩一會,然後同弟弟回去。又逢到星期了,阿秀又來了,母親卻不讓我去。父親知道母親的用意,便笑道:「讓他去,我答應過了,一定守信用。」

  午後,阿秀和我及弟弟回來了,阿秀把一個衣包給母親。母親打開一看,原來是給我和母親做的新衣,有夾的,也有單的。阿秀說,這都是寶珠做的。料想母親一定忙不過來,以後,我們的衣服都由她做,還向母親要了父親衣服的尺寸去。母親卻將事先寫好的一個字條偷偷交給阿秀帶回去。

  隔了一天,外祖母帶了寶珠和阿秀來了。外祖母對母親說:「你說暫時瞞著姑爺,我卻要推開天窗說亮話。」父親摸不著頭腦。外祖母又說:「請郎中瞞著病人,不好。」父親聽這樣一說,便猜著幾分了,說,「又有什麼和尚道士會醫的罷。」外祖母說:「不是和尚道士,是東洋鬼子。」於是就一五一十都說明白。原來是母親聽說南潯鎮(離烏鎮約二三十裡,太平天國後許多暴發戶都出在這個鎮上)有個西醫院,醫生是日本人,請外祖母設法打聽。外祖母派陸大叔去了一天,打聽明白,這個醫院的日本醫生可以出診,診費每日十元,外加伙食費每日五元,藥費另算,到烏鎮來回作三天算,如請來診,合計大概要五十餘元。

  父親聽了搖頭,說:「何必花這筆冤枉錢。日本人未必有本事治這怪病。」

  外祖母說:「姑爺,管他能治不能治,請來識識也好。五十多塊錢,我還不算一回事。」

  母親和寶珠也幫著說。父親最後只好同意。於是母親寫了封信給那個醫院,請於五天后派醫生來鎮,並付定洋四十元。

  到期,外祖母和寶珠帶阿秀一早就到我家等候。祖父不願見外國人,出外找朋友去了。祖母、大姑母也都躲開,三個叔叔好奇,賴在客堂,卻被外祖母趕走。

  大約十點鐘,醫生來了,卻是個女的,三十來歲,帶個翻譯,四十左右,還有個女看護(中國人),二十來歲。外祖母問那翻譯:「醫生呢?還在船上?」翻譯指那日本女人,說她就是醫生。外祖母很不高興,正想發作,幸而母親下來了,對外祖母說:「女的也一樣,請他們上樓罷。」於是都上樓去,擠滿了一房。女醫生倒很大方,脫了木屐,爬到床上,開始診病。此時正當初夏,氣溫較高。翻譯說,病人該脫上衣。母親和寶珠,那個女護士,三人一起動手,才把父親的上衣脫下。照例聽、敲以後,醫生按著父親的胸脯,問「痛不痛」?又使勁捏住父親的手臂關節,問「痛不痛」?父親都搖頭。

  醫生向翻譯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翻譯說:該脫褲子看看。外祖母聽著笑了。寶珠有點害羞,站遠了點兒。母親便同那女護士替父親脫褲子。醫生按著父親的支起的兩腿,又向翻譯說了幾句。翻譯問:病人的腿能不能伸直?老是這樣支起的嗎?母親歎氣回答:一年多了。醫生又把聽診器按在病人肚上,這邊,那邊,聽了好一會,又要父親側臥,把聽診器在背脊從上到下都聽過了。蹲在床上一會兒,看著病人全身無肉,搖了搖頭,這才下床來,向翻譯說了幾句。翻譯說:診斷完了,下樓去罷。母親拿一條夾被給父親蓋好,留阿秀在房,便一同下樓。

  到了客堂,外祖母請醫生等吃茶點,一邊問:這病有辦法治麼?翻譯同醫生商量了好多時候,然後回答:老太太明白,病人全身肉都落盡了,又聽說飲食照常,這個,你們小心照管,不會馬上出事。外祖母又問:這是什麼病?翻譯又同醫生講了幾句,拿起桌子上的紙、筆,寫了兩個大字:骨癆。

  母親看是「癆」,就有點吃驚,問翻譯道:「骨癆是什麼?」翻譯回答:這是癆病的蟲子鑽到骨頭裡去了。

  母親便不再問。外祖母和寶珠也不出聲,神色都變了。

  女護士打開一個大片包,醫生從中揀出兩三個玻璃瓶,瓶內有藥丸,也有藥粉。醫生各取若干,分別包成二十多包,向翻譯說了一通。翻譯便說:這藥丸和藥粉每天各吃一包。這時,醫生對外祖母鞠躬,便帶著護士往外走。寶珠拉住那個翻譯問:是什麼藥,管什麼?翻譯回答:都是開胃藥,兼帶潤腸。又說,診斷完了,我們下午便回南潯。此時護士又回來說:藥價四元。

  外祖母又同母親、寶珠上樓去,祖母也出面了,同到父親房裡,母親把醫生的診斷簡短說了一說,便問父親:「你知道什麼叫骨癆?」父親想了半天回答道:「中國醫書上沒有這個病名。癆病蟲子是土話。我看過西醫的書,說肺癆西醫名為肺結核,這結核是菌,會移動。想來是移動到骨髓裡去了。這病是沒法治了。東洋醫生給的藥,吃也無用。」

  父親說話時心平氣靜。外祖母和寶珠都哭了。父親笑道:「原來說是來看看,弄個清楚,如今知道了是不治之症,我倒安心了。但不知還能活幾天?我有許多事要預先安排好。」

  從此以後,父親不再看書了。卻和母親低聲商量什麼事。一、二天后,父親口說,母親筆錄。我在旁雖然聽得,卻不解其意義。母親一面筆錄,一面下淚,筆錄完,母親重念一遍,父親點頭說:就是這樣罷。但是母親想了一會兒說:「這樁大事,我寫了,人家會說不是你的主張,應當請公公來寫。」父親聽了,苦笑道:「你想得周到。」於是叫我去請祖父來。祖父來後,父親不把母親寫好的底稿給他看,而自己再念一遍,請祖父寫。

  最後二句,我卻聽懂了:「沈伯蕃口述,父硯耕筆錄。」還有年、月、日。後來我知道這是遺囑。要點如下:中國大勢,除非有第二次的變法維新,便要被列強瓜分,而兩者都必然要振興實業,需要理工人才;如果不願在國內做亡國奴,有了理工這個本領,國外到處可以謀生。遺囑上又囑咐我和弟弟不要誤解自由、平等的意義。立遺囑後的一天,父親叫母親整理書籍;醫學書都送給別人,小說留著,卻指著一本譚嗣同的《仁學》對我說:「這是一大奇書,你現在看不懂,將來大概能看懂的。」

  從此以後,父親不再看數學方面的書,卻天天議論國家大事,常常講日本怎樣因明治維新而成強國。還常常勉勵我:「大丈夫要以天下為己任。」並反復說明這句話的意義。母親要我做個有志氣的人,俗語說「長兄為父」,弟弟將來如何,全在我做個什麼榜樣。

  第二年夏季,氣候酷熱。母親見從前預備給曾祖父住的兩間樓房(家中稱為新屋)此時空著,便找人背著父親住到新屋的靠西一間樓下。安排我和弟弟住在靠東一間樓下。這年夏末秋初,父親去世了。父親死時並無痛苦之狀,象睡著似的永遠不醒來了。當母親喚父親不應時,還以為父親睡酣,但臉上血色全沒有了,摸摸脈搏,才知道父親真個離開愛妻和嬌兒,到他常常想念的第二次變法維新國富兵強的中國去了。

  我和弟弟正在寫字,聽得母親一聲裂帛似的號咷,急忙奔去,卻見母親正在給父親換衣服,我和弟弟都哭了。一會兒,家裡人都來了。七手八腳想幫助母親。但是母親搖手,淚如雨下。母親親手用熱毛巾把父親全身擦乾淨,換上殮衣,很小心地仍讓父親的兩腿支起。

  父親的遺體移到樓下靠東,平常作為會客室的一間。母親始終只是吞聲嗚咽。直到外祖母和寶珠哭著進來時,這才放聲大哭。

  因為天熱,第二天就殮了。喪事既畢,母親在父親逝世的屋內設一個小靈堂,只供一對花瓶,時常換插鮮花。父親的照片朝外掛著。照片鏡框的兩側,母親恭楷寫的對子是:幼誦孔孟之言,長學聲光化電,憂國憂家,斯人斯疾,奈何長才未展,死不瞑目;良人亦即良師,十年互勉互勵,雹碎春紅,百身莫贖,從今誓守遺言,管教雙雛。

  父親終年三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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