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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陳粟香舅父(2)


  粟香舅父又喜歡作對聯。有一次,他對母親說:「北面一箭之遠,前年失火,燒掉了十多間市房,其中有我的兩間。今年我在這廢墟上新造了兩間。附近人家就議論紛紛,說是我既來帶頭,市面必將振興。誰不知道,『烏鎮北柵頭,有天沒日頭』(按:此是當年形容烏鎮北柵盡頭小偷、私販、鹽梟極多的兩句話),如何有把握振興市面。上樑的日子,我寫了一副對聯貼在梁上。上聯是:豈冀市將興,忙裡偷閒,免白地荒蕪而已。下聯是:誠知機難測,暗中摸索,看蒼天變換如何?」母親笑道:「這是實話。對聯做得好,白地借對蒼天尤其妙。」

  每晚八時後,蘊玉和我在線香考試之後,便到三小姐、五小姐的房內玩耍。三小姐、五小姐都比我大。我們去歇夏那年,三小姐大約有十八九歲了,尚未訂婚。三小姐是個美人,像從最有名的仕女畫上摘下來的,而且不僅貌美,眉毛眼睛都會說話。三小姐自知貌美,還想有才,做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家裡雖有家庭教師,但因是男的,粟香不許她和蘊玉同聽這家庭教師的課。三小姐已經識字五、六百,這都是她逼著蘊玉教她的。但蘊玉是個沒有耐心的人,又喜歡玩,不肯專心教三小姐,還把他從父親那裡聽來的話譏誚三小姐:女子無才便是德。

  我和蘊玉到三小姐、五小姐房內,無非是談談東家長、西家短。有一晚,三小姐說:「東家長西家短都說完了,也聽厭了。今晚換個新花樣罷?」蘊玉說:「我們都來解『九連環』如何?」(九連環是當時一種高級玩具,非有隨機應變的巧心,不能把九個連在一條銅梗上的銅環一起解下。解九連環是閨秀們消磨時間之一法。)三小姐聽說解九連環,就搖頭。雖然她是此中的好手。於是我說:「今晚玩個五官並用罷?」

  三小姐問:「什麼叫五官並用?」我說明後,她欣然願意試一試。蘊玉卻不大願意,因為我和他玩過,他輸了。但此時他不反對。我猜想這是因為他估計失敗者不止他一人,三小姐、五小姐都可能失敗。五小姐對此新玩意,本不了然,臨時說,她不參加。結果,三人玩。三小姐勝了。蘊玉說:「你們是串通的。」三小姐用手指抹自己的臉羞他,他就跑了。三小姐拉我在她床沿坐下,嘴唇湊著我的耳朵,輕聲說:「表弟,我有一件事求姑媽(指我的母親)幫忙,請你告訴姑媽,我馬上要見她。」我問是什麼事。

  三小姐想要說了,但又打住,朝五小姐的床看一看,五小姐卻已上床,帳門已經放下。三小姐於是說:「你知道麼——」卻又住口,輕聲對我說:「還是到姑媽房裡再說罷。」三小姐拉我便走。我要點個「手照」(這是木制或銅制的徑寸大小的圓盤,有座有柄,圓盤中心有寸把長的圓柱,尖端有釘,可以插一枝小蠟燭,圓盤即以承蠟淚),三小姐搖手,附著我的耳朵說:「防人看見。」便和我手拉手地出了廂房後門,慢慢地走,黑暗中三小姐碰著什麼東西,險些跌交,卻被我扶住了。

  經過正房後身時,聽得粟香舅父哈哈大笑的聲音,三小姐又膽怯起來了。幸而我和母親住的廂房後門開著,房裡燈光照見三小姐和我站定的地方,離廂房不過三、五步。於是三小姐和我快步進了廂房。坐定後,三小姐還有點心跳、氣喘。此時弟弟早已睡熟。三小姐這才把有人為她作媒,男家是南潯鎮上的富戶,但男的比她大二十多歲,又有煙癮,她不願意等等,急口說了一遍,然後息一息,順過氣來,從容說:「爸爸把這件事告訴我,說是好姻緣,我不敢說個不字,只好請姑媽設法在爸爸面前說一句,爸爸向來是尊重姑媽的。」

  我說:「那就到明天再說吧。媽媽此時正和舅父談天,我去叫她過來,舅父是會生疑的。」

  三小姐發急道:「這件事今夜十二點鐘就要決定。媒人昨天來,說今夜十二點鐘討回音。好表弟,你自然有辦法悄悄地把姑媽引來,不讓爸爸生疑。」

  於是我只好悄悄地從廂房前門走進粟香舅父吸鴉片的房間,看見粟香舅父正把一個大煙泡上在煙斗上,捧著煙槍,嘴唇包住煙槍,用力吸。這正是吸一筒鴉片煙的開始,煙燈旁還放著兩個大煙泡。我料想這三個煙泡的一筒煙,至少要一刻鐘才能吸完,我便拉一下母親的衣角。母親會意,站起身來,全神貫注在抽鴉片的舅父竟不覺得。舅母以為母親也許要小解,也不問。

  母親到了自己房裡,看見三小姐,便料到是什麼事。三小姐把心事說明,懇求母親道:「姑媽,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姑媽,你是疼愛我的。」

  母親笑著說:「你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道,可不能說有把握,見風使帆罷。」

  三小姐說:「有把握的,我便在這裡等候好消息。」

  母親和我來到煙榻旁時,粟香舅父剛剛抽完一筒煙,放下煙槍,大丫環丹鳳正在刮煙斗裡的煙灰,小丫頭阿巧捧上一杯紅茶,粟香舅父把紅茶一飲而盡,滿足地噫口氣。母親乘此機會說道:「俞家這親事,你打算怎麼辦?」

  粟香舅父答道:「允許他。」

  母親說:「男的大了二十多歲,又吸鴉片,……」

  粟香舅父不等母親說完,便笑道:「三小姐她好比一隻嬌鳥,要個好鳥籠為藏嬌的金屋。俞家是財主,正是個好鳥籠。我擔保三小姐過去之後,一定此間樂,不思蜀了。」母親還想再爭,但是舅母拉著母親的手,暗示不必再爭,卻又笑道:「我們還為蘊玉訂了親。」母親問是鎮上何家。舅母答道:「是長河浜有名的外科醫生沈春林的女兒。」母親又問:「其貌如何?」

  粟香舅父答道:「我是派人去看過,比三小姐差些,比五小姐卻強了十倍。年齡比蘊玉大兩歲。」(按:當時烏鎮有錢人娶媳,總喜歡媳婦比兒子大二、三歲。意在大二、三歲的媳婦必然懂事些,能幫忙婆婆管理家務,又能管束丈夫,不使過份貪歡。)

  粟香舅父又說:「陳家的女兒嫁給沈家,現在沈家的女兒又嫁到陳家。沈陳兩家真有不解之緣。沈府跟沈春林是不是同宗?」

  母親笑道:「是五百年前的同宗,也說不定。」

  母親想著三小姐尚在等回音,便起身說:「中午沒有睡覺,有點倦,我要去睡了。」

  母親回房後,三小姐急問:「到底怎樣了?去了這半天。」

  母親歎氣說:「不成。我原說你的爸爸打定了主意,是扳不回來的。」

  三小姐失望,垂頭不語。母親安慰她幾句,命我送她回房。這回,點了「手照」,三小姐不怕人看見了。

  事後證明,知女莫若父;三小姐果然安于那個藏嬌的金籠,而且十分滿意。

  一年後,蘊玉結婚,母親帶我和弟弟去吃喜酒,這位表嫂果然美麗。母親對我說:「新娘子談吐文雅。」

  但是這位表兄是不知足的。當嚴父在堂,他還不敢放肆。後來粟香舅父因戒煙不得其法,突然逝世,這位表兄便覺得現在沒有人敢對他說個「不」字了。他向外祖母索如意作品。如意是從小就在外祖母身邊的,現在有二十歲了,依然眉目如畫,聰明伶俐,而且志氣高昂。現在蘊玉要她做小老婆,她怎麼肯呢。而外祖母也不願意,外祖母派如意把母親接回。外祖母告訴母親:「一個月前,蘊玉來過兩、三次,說是孝敬我,捉空兒卻挑逗如意。如意從沒正眼看他一眼。想不到這個不識相的人居然要如意做小老婆。」

  母親問如意:「你打算怎樣?」

  如意答道:「寧願做鄉下人,決不做有錢人家的小老婆。求大小姐做主。大小姐要是不管,我去做尼姑。」

  母親點頭道:「你有志氣,我就有辦法。」

  母親派人把表嫂找來,把如意不願作品說過,然後問道:「你怎麼不攔阻?」

  表嫂叫屈道:「我還不知道這件事呢!他瞞著我做的。」

  母親說:「現在你回去,該狠狠責備蘊玉,他有錢,買個比如意再好的女人做小老起,也不難。你說是我作主,正在給如意挑個年貌相當,忠厚能幹的鄉下人。我等辦完了這件事才回家。」

  表嫂回去後,蘊玉不敢再來嚕嗦了。但他不肯花錢,就把現在也長大了的侍候粟香舅父煙榻的阿巧作為小老婆。

  秋風起了,如意已經出嫁,丈夫是近鄉的一個中農。母親找到一個老練伶俐的中年女僕代替如意陪伴外祖母,這才回家,料理我考大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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