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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年之病(1)


  前已說過,父親在杭州鄉試時得了瘧疾,用奎寧治療,回家後又生過小病;接著是長壽舅父的去世,父親和母親在外祖母家住了將近一個月,父親先回家,就有低燒,盜汗,他自己開個方子服了幾帖,也不見效。接著是母親也回家了,她看見父親臉上氣色,覺得不妙,問是什麼病,父親自己說,也還在摸索。總之,不是什麼傷風感冒之類。這就見得問題複雜了。父親自己開方,用的是溫補之藥。

  母親認為此番的病是考試時服了西藥,把瘧疾遏止,餘勢未消之故。母親爭辯說:「我沒學過醫,可是常聽爸爸說,瘧疾宜表不宜遏。」父親卻相信奎寧治瘧並不是什麼遏止。母親見父親不聽,便寫了幾封信,請外祖父的門生(包括姚圯塘)來給父親會診。來了七、八個人,倒有一大半是和母親的看法大致相同。姚醫生的看法卻和我父親差不多。最後,取了折中辦法,仍用原方,加一二味表藥。服了三、四帖,不見壞,也不見好。父親還是天天氣來,只是覺得容易疲勞而已。漸漸地,母親也不那麼焦急了,覺得這不是急病,拖個把月,慢慢打聽有什麼神醫,大概不會誤事。

  因為母親說要打聽有什麼神醫,祖父、祖母卻想起十幾年前的一件事情。原來父親幼時(大概九、十歲)曾患一場怪病,也是經常有低燒,有盜汗,那時也是眾醫束手;拖了半年多,忽然聽說本鎮到了一個和尚(他是鎮上某富戶托人請來看病的),精於太素脈,善治疑難病症。當時托人請這和尚來診視,開了個方子,說可以長服,一個月後當見效,否則,也就不必再服,可到杭州某寺找他。照方服了一個月,果然有效,守著這個方子服了半年,病完全好了,這個方子當時藏在一方大硯臺下。大硯臺在樓下書房(即祖父教幾個兒子侄兒讀書那間房),母親去找,果然方子還在,還有當年和尚留下的他在杭州的住處。

  母親高興極了,就同父親商量,如何派人到杭州找和尚。父親說,和尚雲遊,時隔十多年,知他還在杭州否,不如先照和尚方子服幾帖再說。可是母親瞞著父親寫個字條送給寶珠,叫她想法。隨即阿秀來了,說外祖母正在設法,好端要弄個明白:那和尚是否還在。

  父親服了那方子,果然有效。盜汗止了,低燒時有時無。母親認為這和尚真有本事,更加盼望能找到他。

  但就在這時候,我的弟弟(那時虛數三歲)忽然病了;父親開方,吃了沒有用。而弟弟之病來勢甚猛,三、五天就不進飲食。母親又通知了外祖父的那些門生。於是又來會診,改變前方,另擬新劑,服了二帖,仍然無效,病兒卻漸呼吸都很微弱。母親決心請她的六叔(渭卿)來治。考慮到老人家久已不診病,母親就自己去請,說,好歹拉他來一趟,母親坐了船去,希望原船接回渭老。父親的那些師兄師弟,此時天天都來會診,看見「師妹」親自去請渭老,他們都坐著等待。他們一邊等,一邊同父親談弟弟的病,一邊傳觀和尚那張方子,都說,怎麼方子上只開病情不作判斷,又說看他一手字,便知是「老斲輪手」。

  從午時等到太陽西斜,方見粟香進來,大家都心裡說,「這回連師妹也請不動了麼」,可又見母親扶著渭老慢慢進來。這一下,登時熱鬧起來。茶點早已擺起,渭老上坐,聽父親簡單明瞭地報告弟弟其病及醫治過程,問了句「到今天是第八天了」,然後細看了前後各方,就由母親扶著,父親與粟香相隨,都上樓去了。看過病兒,渭老下樓來立即開方,寥寥幾行字,擱筆,對父親和母親說:「死馬當活馬醫罷。」父親等看了方子,都大驚失色,原來這方子同他們連日的方子全然不同,其中用量最重的兩味藥是東瓜子,東瓜皮(這裡,我是完全根據母親對我所說記下來的。母親在事隔七、八年後對我講這件事時,也說不清弟弟患的是什麼病,也只記得渭老開的方子中間有這兩味藥)。

  渭老走後,父親的師兄師弟們都還不走,議論紛紛,可是母親已經叫人抓藥,煎好立即服下。客人們都佩服這位「師妹」真有決斷,也都告辭,說明天來聽好消息,——實際他們心裡是懷疑的。

  那晚上,弟弟居然睡得安穩。半夜醒來,居然說肚子餓了。連服三帖,病已痊癒。母親連忙寫信,與父親連名,感謝渭老。正想派人送去,忽然阿秀進來了,隨後是寶珠扶著外祖母。原來外祖母結伴到杭州燒香,主要是找那和尚。事隔多年,杭州所有寺廟都訪過了,都不知有此和尚。外祖母坐定,才把找不到和尚的事,告訴父親。父親說:果然那和尚雲遊不知去向,不要再水中撈月了。外祖母抱著病後初愈的弟弟卻對父親說:「老頭子(指外祖父)在世時常說,樹皮草根,只治得病,不能治命,看來姑爺——」外祖母聲音哽咽,說不下去。父親苦笑道:「講到命,也許突然又來個神醫。君子安命,我是一點也不擔心。」母親接著說:「也只好這樣,自安自慰吧,死生有命。」

  大概是我八歲的時候,父親病倒了。

  最初,父親每天還是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坐在房中窗前讀書一、二小時,然後又臥。他那時還是對數學最有興趣,他自習小代數,大代數,幾何,微積分(那時新出的謝洪賚編的),其次是喜歡聲、光、化、電一類的書,又其次是世界各國歷史、地理的書。也看那時留日學生所辦的鼓吹革命的報刊。

  又到年關了。這個時候,在烏鎮通常是一個最冷的時候,常常下雪。烏鎮一帶地區的房屋構造是不保溫的,也沒有取暖設備,因此顯得特別冷。父親此時只好整天躺在床上,蓋著厚的絲棉被;他常常支起雙腿,躺著看書。不料臘月既過,天氣漸轉暖和時,父親的兩條腿不能放棄,好像因為長久支起,筋已縮短。如果別人幫著用力拉,是可以拉起的,但因父親臉上有痛苦表情,媽媽不忍,就讓這樣支起(直到死,還是這樣。殮時有人拉了一下,才放棄了,但那時媽媽倘看見,也會傷心的)。

  然而除了漸漸轉動不便(在床上翻身,也要媽媽幫他),別無痛苦。飯量照樣好,每天外祖母送來各種滋補的食品,父親都能吃,然而人卻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在父親臥床不起的第二年夏天,祖母親自到城隍廟裡去許了個願,讓我在陰曆七月十五出城隍會時扮一次「犯人」。這是烏鎮當時的迷信:家中有病人而藥物不靈時,迷信的人就去向城隍神許願,在城隍出會時派家中一兒童扮作「犯人」,隨出會隊伍繞市一周,以示「贖罪」;這樣,神就會讓病人的病好起來。

  祖母是迷信神道的,在父親臥床不起後,她多次提出要去城隍廟許願,都被父親和母親攔阻了。現在她看到兒子日益消瘦,也就不管我父母親的反對,自己到城隍廟裡去許了願。

  烏鎮那時每年陰曆七月十五至十七要連出三天城隍會,其盛況不下於元宵節的鬧龍燈。出會的費用由鎮上的大小商號攤派(名為「寫疏」),「節目」則由各街坊準備。所謂「節目」就是各種彩紮的「抬閣」和「地戲」。「抬閣」是由四個精壯漢子抬著一塊平板,上面由童男童女裝扮成戲文中的各種角色,如白娘娘、呂洞賓、牛郎織女等等,四圍掛著琉璃彩珠,打上燈彩。「地戲」比較簡單,挑幾十個漢子(不再是兒童),穿上做戲的「行頭」,在地上走著,有時也舞弄一下手中的大刀和花槍。因為各街坊要互相競賽,所以「抬閣」和「地戲」年年出新鬥奇,除非那年逢上了大災荒。

  出城隍會,照例由一隊人馬在前面鳴鑼開道,然後就是各街坊的「抬閣」和「地戲」在喧天鑼鼓聲中慢慢地依次走過。隊伍的中間是一台十六人抬的大轎,裡面坐著城隍的木像,面施彩皮,身穿神袍,轎前有「回避」、「肅靜」的大木牌,前呼後擁,十分威風。但是大轎在經過我家旁邊的修真觀時,卻突然鑼鼓息聲,抬轎的人要一起跑步,飛速穿過觀前的那一段街道。這是有名目的,叫做「搶轎」,因為修真觀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城隍是玉帝手下的小官,當然不能大模大樣地經過修真觀,只能跑步通過。

  城隍大轎的後面,又是「抬閣」和「地戲」,最後就是「犯人」的隊伍。「犯人」仍穿家常的衣服,但一律圍一條白布裙子,戴一副「手銬」;所謂「手銬」其實是一副手鐲,有金的也有銀的,用一根帶子系牢,掛在「犯人」的脖子上。整個出會的隊伍要在烏鎮的四柵(東南西北柵)周遊一圈,「犯人」也要跟著兜一周。有的年齡小的「犯人」,這樣遠的路走不動,也可以由大人抱著參加遊行。即使走得動的「犯人」,一般也有家裡人在旁邊跟著,因為怕孩子把「手銬」丟了。

  祖母讓我去扮「犯人」的那一年,我九歲,正是最愛玩耍的年齡,對於能夠親身參加出城隍會,自然十分高興,隨隊伍繞著四柵走了十多裡路,竟一點不感到累。不過事後想想,又覺得不上算,因為「犯人」只能跟在出會行列的末尾,一路所見只是前面「抬閣」的背影和兩旁圍觀的人群,實在沒有扒在我家老屋臨街的窗臺上看下面經過的隊伍來得有意思,而且在窗臺上連「搶轎」的場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另外,我雖然當了一次「犯人」,父親的病卻未見有一絲的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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