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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雜拾(3)


  四 惠陽

  敵人攻陷港九後的一月,它的散佈在珠江三角洲各據點的兵力便有了移動。它將東面的兵力調到廣九路沿線,放棄了淡水縣城,但是原來放在廣九路沿線的兵力它卻暗中調上了增城前線,舊曆臘月初,它猛撲博羅,博羅旋告失守,敵人即進窺惠陽,同時它的騎兵攻掠東江上游的泰尾。惠陽震動,駐防惠陽城的獨九旅據守外圍山地,阻撓了敵人向惠陽閃擊以掠奪物資的企圖。

  這時候,大批剛從虎口逃生出來的港僑,正擠在惠陽城內候船到老隆,驟聞敵兵壓境,那慌張的情形有可想而知的。這時候,正當舊曆年前,商店內百貨充盈,都是準備在年關前後做一番熱鬧買賣的,現在卻得趕緊疏散了。這時候,阻滯在惠淡公路(這是早已破壞了的)一帶鄉村間的商貨何止千百挑,都陷於進退維谷,這時候,一切生命財產損失之多寡都決定於時間的因素。這時候,才顯得飛鵝嶺上獨九旅和敵人的捉迷藏的戰鬥起了很大的作用。

  敵人損失了一星期的時間,敵人品近惠陽城的時候,惠陽差不多是一座空城,物資逃光了,壯丁逃光了,敵人的兵力不夠久守惠陽,而且它也不作此想,於是經過一星期的逗留,燒了不少房子,殺了許多逃不動的老弱婦孺,敵人從惠陽撤走,也從博羅撤走了。逃亡在四鄉的人民再回到他們的老家,離舊曆年關只有四五天。茶樓酒館先複了業。幾家旅館擠得水都豈不進去。陌生的旅客吃飯可就成了問題。上館子不一定吃到東西。不上館子自己弄飯呢,柴米油鹽都無處去買。大概也是什麼冷氣團光顧了惠陽罷,那幾天委實冷的厲害。然而到舊曆除夕那天,秩序總算恢復了過來,貨物又陸續搬進城來,一些日用品的小店和攤子都開了業,舊府城內賣舊貨的地攤特別多了,拿著一兩件舊衣物沿街兜主顧的幾乎比警察的崗位還要密,一問,差不多全說是從香港逃來的。

  賣笑生涯的女子也在街上出現了,她們是和各機關同時回來的,幫著在這又一度遭劫的城市恢復頻繁榮來。大褲管,長到腳背的褲子,窄腰身的衫子,紅紅綠綠的絲織品,在這時候,特別打眼。

  太平洋戰爭對於物價的影響,在惠陽那時還是由於這一度的失陷而顯出它的刺激力。腦子裡還不能忘記國幣六元至起元可換港幣一元的人們聽了當時惠陽的物價總覺得太貴,譬如一條中等的毛巾,大洋六元,那他的計算法就是這樣的:「國幣六元就算它港幣八毛罷,然而這樣的毛巾港幣八毛准可以買三條半!」然而老實的惠陽小商人僅僅漲上了一元,而這一元也是為了彌補他的逃難的損失。有人估計:那一次惠陽六天的淪陷,人民損失最大的兩項,一是房子,二就是挑力。大家搶著疏散財產的時候,一塘路的挑力要二十元。這一個數目,曾經使惠陽人吃驚,正像今天給大後方人聽了也是准會大吃一驚的。有一件事值得帶便提一提,那時惠陽城裡少見百元五十元的大片子,使用大片要打一個八折,原因是大片子不能到淪陷區。在老隆,大片子這才通行無阻。

  敵人那次進攻惠陽,目的在掠奪物資。敵人這目的沒有達到,獸性發作,就濫燒房子濫殺人。我們人命的損失比房子的損失大,屍首都被丟在江裡,數目不可確計,有的說六七百,有的說千外。除夕,街上冷清清地,元旦,爆竹聲也只寥寥數響。街上冷落是因為逃難出去的人還沒大批回來,少數爆竹倒不是為的劫後的人民存心緊縮到這一項,而是因為買不到爆竹。食物已經漲價,但用品還不能跟著漲。事實上,那時在廣東境內,東江是生活費用比較高的地方,例如半個月後六七人在曲江上館子,有魚有肉有雞鴨,飽吃一頓,不過花了三十元左右,可是十五天以前在惠陽三個人「飲茶」,吃些點心,也要花到十元光景。只有衣料和其他的日用品,那時的惠陽還比曲江便宜些,——至少是差不多,後來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離目的地愈近,心裡愈急,這是旅行者常有的心境,何況在逃難中,更何況敵人雖已退卻,亦不過回復原態勢而已,說不定再來一個突然的進攻,所以雖在廢歷年關,明知木船的老闆夥友都要舒舒服服過年,但聽說可以雇到木船而且可以即日出發,還是努力要去進行。

  那時候,東江的木船,理論上都是在「徵發」的狀態中——或者說得更恰當些,實際上都是在「隨時隨地可被徵發」的狀態中。為了行動上的自由,木船老闆必須找個機關,(只要是機關,大小倒可不論,但自然,機關招牌大的總比小的好,)先把自己「封」起來;這就是說,在船艙篾篷上,貼一張印有某某機關名號的信箋,隨便兩行核桃大的字,無非是此船已為本機關封用,「仰即知照」云云,下面當然還得蓋個關防。這樣經過被「封」的船便算是保了險了,船老闆可以放心裝貨載客,否則,不但泊在惠陽的空船,會突然被「拉了去」,甚至客貨滿滿的也會被人當真「封」起來,而且開出惠陽,沿途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在被「拉」的危險中。當然這太不「自由」了,所以,為了求得「自由」,就先找個「封條」來貼上。

  這一點兒小小「過門」,在西方人看來也許大為驚奇,但在我們這國度裡恐怕只有書呆子這才不懂得。當時惠陽河下的木船因此只只都在「形式上」被封了,摸不到竅脈的人就不大能夠雇到。

  五 「韓江船」

  大除夕的下午,匆匆的上船,我們是包了整個後艙的。前艙已經滿滿的,男女老小都有,都是逃難人。後艙在「理論上」是不再招呼另外的客人了,後來證明這到底不過是「理論」。後艙較小,可也塞進了男女大小十四人,全盛時代乃至十六人,其中有一位,是替船老闆找「封條」來的,又一位是他的朋友,船老闆最初對後艙那夥客人說並無外客,其實不算扯謊,因為這兩位當然不作乘客論。

  如果是熱天,這小小後艙擠了那麼多的人也許還能見得寬舒些,可惜是冬天,這些逃難人雖則身無長物,因為一到惠陽就逢到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冷,不能不臨時買了棉被,這一下,艙裡的地位便不經濟了,人們又不能將彼此的被筒打通,於是每人更多占了一英尺的十分之幾的地位。記得曾在一本古代歐洲史上看到了一張畫,古羅馬的販奴船的橫斷面圖;那地位之被經濟地使用,實足驚人。但這販奴船到底還給每個奴隸以仰面平臥的權利!

  船家說翌晨就開船。翌晨者,廢曆大年初一也。連過舊曆年的習慣也在戰時改掉了麼?當然叫人高興,為的可以早走。哪裡知道大年初一不走還不足奇,竟幾乎連初三那天也想留在惠陽。據說船老闆確實是作了大年初一就開船的打算的,因為停一天,開銷還是他的;而終於不得不挨到初三者,那位給他找「封條」的先生有些私事還沒料理清楚而已,可是這卻苦了前後艙的「沙丁魚」,活活多受兩天罪。

  枯水時期的東江,由惠陽至老隆,木船須走十至十二天,如遇順風,那就不定,五六天也可以。但那時正多北風,人們不存奢望,船家口口聲聲說要十二天,對,十二天,四十多人在船上要過十二天,二百八十八小時。船呢,每天約行三塘路,每小時期均五裡,為的要揀平安可靠的地方停泊過夜,所以儘管天一亮就開船,卻不能行到天黑才停止,中間得除去船上夥友吃飯時間的一個鐘頭。

  每天負擔過重的,卻是船上那兩隻小的行灶。其實只是大些的風爐,其中一隻還是效率不高,只能充個副手。從早上起,除了船家不算,那前後艙四十光景的客人就分組來使用這個原始的燒飯工具。一共有七組之多,後艙客人分兩組打伙食,但前艙那十多位卻分了五組,他們原是一起的,搭船的時候他們集體包了那前艙,但輪到吃飯,他們就各自為謀。他們這麼一來,船上那兩隻行灶是苦了,但他們自然方便了,——各人保有自由,愛吃好些的就好些,愛省儉些的就省些,既無你多我少之爭,亦免除了口是心非之病,而尤其重要的,五個單位各自燒飯,各人自顧自,所以工作的分配的問題就完全不會發生。他們是經驗豐富的聰明人,知道有些事可以搭夥,有些事卻不能。至於時間和人力的不經濟,那算得什麼!反正在船上沒有事呀。

  然而灶頭以外,後艙那班客人卻也苦了。灶在船尾,因而那五組的燒飯者必須以後艙為走廊,川流不息的人,捧著鍋子、木柴、菜蔬,淋著水,飛散著煤煙的在後艙那班客人的膝上跨過,跳過,腿旁踹過擠過,特別是因為那五組的各個主持者最善於利用童工,所以油湯滴滴搭搭,把一間後艙淋個不亦樂乎。

  前艙那幾位先生都有老有小,其中一家還是「三代見面」的。雖在船中,而且又是逃難,是在那樣一條統艙風格的船,可是諸位先生的「家庭」之中依然保持傳統的規矩;老爺們還是那種悠閒而尊嚴的風度,他們抱膝清談,或者吆喝他們的小兒女、太太們主持家政——那是縮小到只有燒飯一件事了,但在船上,在起組人合用一具原始工具的船上,在窄狹到擠不下三個人、而同時必然有三個人以上在那裡動作的燒飯地方——船尾,這一項家政實在是夠苦的。老爺們只在船靠埠(打尖或過宿)的時候,上岸去買菜蔬,這是他們的唯一例,但買菜蔬就含有「對外」的性質,所以也還是無違於「男女分工」的傳統精神的。

  然而幾位先生可以贊佩之處,尚不止此。他們之佔有這前艙,是用集體名義向船上包了下來的,他們中間一共有五個單位,——即五個家庭,各家人口數目不等,各家人口中老小的數目亦不等,因此,在現在這社會中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也一定會在他們中間發生,這就是如何分配地位與分攤船錢的問題。究竟他們的問題如何解決——換言之,是以人數來計算金錢的分攤呢,或以地盤的大小來決定分攤數目的多寡呢,局外人未易妄猜,但是看到他們的劃地而住,疆界儼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就不妨斷定他們是把前艙的總面積分為若干方尺甚至方寸,然後按寸計值,各無爭論。

  這當然是最公平的辦法,同時也是最能尊重各人的自由的辦法,在各人的小天地中,各有絕對的主權,痰盂作為便桶,保存了一整天才倒掉,這是各個小天地中最起碼的一件事,而「家教」之好又表現在孩子們的知禮守法,越界的事情絕無僅有。從這點上看,便可知道諸位先生之間的「君子協定」確是大家能夠在字面上、精神上嚴格遵守的,他們提供了「紳士相處如豪豬,彼此間必保持相當距離」——這一作風的真其實據。

  這一種木船是所謂「韓江船」,底平,肚闊,兩頭尖,而船頭尤為特別,尖頭高翹,計其「坡度」,高低相差不下於三公尺。從尖頭到前艙的前端,約長丈許,這都是屬￿船頭的區域,這一區域,在前艙交界處最寬,約五尺,由此漸狹,漸翹而高,至尖端,則僅容一人坐,而離尖端四尺處,有一孔,船停時即以竹篙插孔中,像用別針釘蜻蜓似的就將船釘在淺水的東江內了。

  行船不以櫓,亦不以槳,而用篙子,四人或六人,分兩組在船頭上來來往往的撐,篙長丈餘,堅木製成,形狀實如長柄之槳,惟下端扁平部分僅闊三寸許,倘以劃水,則嫌無力。撐時,以篙入水中,肩胛頂住了篙上端如把手之工字柄,從船頭高翹之尖端向下行,漸行身漸傴伏,將近前艙處,亦即撐的一個單位動作完了時,那簡直是頂住了那篙子用力在爬,起辛苦可想而知。撐篙者如為四人,則分兩組,左右列,各組之二人一來一往,而與其對組之人相配合,倘為六人,亦分兩組,亦左右列,而左右組各人一來一往之行動亦必與對組相配合。工作緊張的時候,但見那丈把長的高翹的船頭上,船夫們往來上下歷歷落落若甚雜亂,但其實他們各人的動作都有配合,所以船能起穩向前。

  這一項工作,一看就知道很辛苦,所以通常撐了一程,就得換班,備有六個船夫的一條船通常只能有四個人在撐,蓋要留二人作為輪流換班時補充之用。如果六人一起上馬,那只好撐一程歇一程了。上水每小時僅能行五裡,船夫日須吃四頓飯,船老闆倘不帶點貨,兼做生意,除了開銷,就沒有好處了。

  東江枯水期行船,掌舵的非內行不可,要能熟識「航線」,方不致擱淺在江中的暗灘上。表面看極其寬闊的江面,往往只有一條狹路可供木船安全通行,如果碰了就會擱淺,船底被沙礫膠住,進退不得,那時惟有減少船的載重量,雇人下水把船抬起,方能出險。用人力撐的時候,掌舵者仍在工作,原因即在船須覓路前進,而此路惟舵工熟識。

  東江路上,時有土匪搶劫客商。瘦狗壟,離惠陽八十裡,曾為那些攔江劫掠者出沒之所,後經獨九旅痛剿,這才好些,然而船家倘非不得已,必不泊瘦狗壟宿夜。舊曆大年初四,早起時發水口,十時三十分至橫瀝,水口至橫瀝僅二十裡,十二時發橫瀝,北風甚勁,三十裡至瘦狗壟,天已黑,遂不得不在此地寄泊。時同行者三船,船家請客人們公攤些錢出來,給他們在岸放哨的人作點心錢,於是每客人出一元。

  那一晚上,平安無事。岸上究竟有沒有人放哨,不得而知,但三條船的船主和大部分夥計那夜確實辛苦了個通宵,卻不是守望,而是賭博,大概是借賭博來防盜,因為惟有賭博能使他們通宵不睡。這一次開了頭,以後就像有癮,晚飯後,既沖了涼,客人們都睡了,三條船的船主夥計們便集中在一條船上賭博起來,這一陣賭風,過了河源以後,方才平息。

  從惠陽到觀音閣,約一百三十裡,敵人犯惠陽時,橫瀝很是吃緊,逃難的人們以及疏散的貨物都以觀音閣為安全起點,若過觀音閣,便沒有事了。這一理論,不知從何而來,但倘就平時的安全標尺來估計,觀音閣以下,地方荒涼,沿途隔三四十裡始有一小村鎮,亦無駐軍,當然安全的程度是有限的。觀音閣以上,步步熱鬧起來,村鎮多了,相距近了,治安狀態自然比較好多了,而且據船家說,此後水路也較平易,不像觀音閣以下那麼暗灘多而且水流急。中央賑濟委員會招待歸國僑胞的招待站第一次出現的地方,就是觀音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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