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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雜拾(2)


  二 東江鄉村

  東江遊擊隊好像是卡在敵人咽喉裡的一根骨頭。敵人在華北的「三光政策」,在東江早就實行了。淡水一帶,整個的村莊變成廢墟,單看那些村裡的平整的石板路,殘存聳立的磚牆,幾乎鋪滿了路面的斷磚碎瓦,便可以推想到這一些從前都是怎樣富庶的村莊。可是現在連一條野狗都沒有了。白天經過這些廢墟的時候,已經覺得夠淒涼,但尤其叫人心悸的,是月夜;踏著滿街的瓦礫,通過長長的街道,月光照著那些頹坦斷壁,除了腳下格格的瓦礫碎響,更沒有別的聲音,這時心裡的慘痛淒涼非言語所能名狀。舊時成語有「如行墟墓間」,但和這一比,這一句成語便覺得太不夠了。

  這一些村莊通常都有防盜的設備。村中有碉樓,四方形,巍然聳峙,俯瞰全村,牆壁很厚,沒有窗子,只有狹長的槍洞,每面上下三層。從這些碉樓牆壁上滿布的槍彈傷痕看來,敵人「掃蕩」這些村莊的時候不是沒有劇烈的戰鬥的;有些碉樓還受過炮擊,崩壞了一角。村前村後的路口都有長的石條,一排五六個或三四個,植立土中,露出一尺許,最高至二尺多,這也許在緊急的時候在後面堆上沙包,作為簡單的防禦工事的。但是最使人驚異者,一般較好的(大概是富農的)住宅也都是碉堡式,土牆很厚,石腳很高(總有五六尺),只有一個門——大門,木料很結實,除了兩根從牆裡抽出來的粗木橫閂,又有直閂四五根,都是碗口來粗可以用作柱子的木頭,套在門上石制的天地檻內,大門兩旁牆上有槍眼,屋內人可以放槍射擊攻門的人,全屋沒有正式的窗,只有方尺大小的洞,這也裝著極厚的石框,和粗的鐵柵。

  天黑以後,無論牛豬雞鴨都趕進屋內!——不,這小小的碉堡內,甚至木柴農具等等也都收藏起來,於是閉門而臥,可以高枕無憂。強盜土匪要進來,只有攻大門之一法,然而大門是結實的,門破了還有堅牢的木柵(即直閂),而且攻門之時,門內人可以從門旁牆上的槍眼放槍抵禦。沒有比步槍更厲害的武器,這種碉堡式的住房當真有點不可奈何的。從寶安到淡水一帶鄉村,以我所見,差不多可以說就只有兩種建築:一種是這樣的碉堡式,另一種則是僅足避風雨的茅舍,那簡直連門也沒有,用蘆葦編成一張東西擋住了出入口而已,——這是赤貧的人們的居室。他們是除了一條性命更沒有值錢的東西的。

  碉堡式房子最小者全體就只一間,真要叫人聯想到這是犯人住的牢房。關上大門就成為黑氣一團,人和牲畜共處,大尿桶就放在床頭。大者亦有兩間三間的,但亦僅賴大門放進光線和空氣來。更講究的,則有一個小小的天井,於是朝外的正房,——通常是供著列祖列宗的神位的,就比較的敞亮了,然而這敞亮要付代價,因為是平房,裡面有了天井,強盜可能自屋面上攻進來,於是天井上不能不張鐵絲網,天井四圍各房的牆上又都得開設槍眼,使得強盜雖到屋面仍然不能下來,而且屋內人又可開槍阻止強盜破壞那鐵絲網。當然這樣的「小碉堡」的主人在戰前若不是小地主也一定是富農了。

  至於大地主的住房,那簡直是個城,——有的比那九龍城還要大,而且牆垣也高得多,牆上沒有窗已成天經地義,可是大小槍眼之多,層層密佈,平常的小城,實望塵莫及。有些這樣的「城」,還在四角建有碉樓,那一定是通宵有人在上邊守望的。這樣的「城」裡,自然有天井,不過不張鐵絲網了,這是因為「城」牆既高且多槍眼,來攻者即使有雲梯也未必能爬上屋面。這樣的「城」,倘不用炮,好像是很難攻下來的。

  這樣充滿了大小碉堡的村莊應該是很叫日本仔頭痛的,而且又理應發揮它的自衛能力至於最高度的,然而這樣的充滿了大小碉堡的村莊或僅索取少許的代價或竟索不到什麼代價,終極仍不免於一堆瓦礫,這是為什麼呢?敵人有炮,敵人有其他的重兵器,這是原因之一,而民眾的組織不夠,各級村民的團結不夠,地主的武裝力量之不能堅決地槍口對外,這又是主要的原因了。

  三 燒山

  廣九鐵路深圳至平湖段在太平洋戰爭爆發那時候,經常被遊擊隊切斷。這些民眾的武裝力量散佈在沿線山村裡,距離鐵路線多則十餘裡,少則五六裡。敵人不大敢到這些小村裡去找遊擊隊廝打,然而也不是絕對不去,有時忽然來了,人數不一定多,可是行動卻很敏捷,氣勢也相當剽悍。敵人經常是在白天先把隊伍移動到某一地點,到拂曉即突然襲擊。它的出動的方向雖然不一定能夠準確地估量到,可是它的移動的消息准可以很快地得到,於是有被可能襲擊的小山村裡的人民和武裝便要來一次部署,一次準備,力量相差太遠,武裝便須轉移,而人民物資則須疏散,這就要半夜上山。什麼都帶了走,食糧,農具,牲口雞鴨,家具,——除掉笨重的家具,實在他們並無所謂家具。山上有密茂的松林,兩株松作柱,加一根橫樑,蓋上稻草,這就成為草寮,在南國的天氣,這就過冬也成了。

  武裝也常住這些草寮,什麼都隨身帶著,所以行動能夠神速飄忽。

  山,和它的密茂的樹林,成為敵人的眼中釘。所以敵人時常燒山,還指使漢奸來燒山。天黑以後,遠處山頭會出現一條鮮明的紅線,愈來愈長愈寬,而同時又向旁分支,終於成為縱橫交叉的一個火網,熊熊然照亮了黑夜。有時會四面山頭或遠或近都燒了起來。冷槍的聲音也時時可以聽到。回答這樣的暴行,人民的武裝也許來一次突然的出擊。在這些地方,就是這樣時時刻刻鬥爭,用各種方式在鬥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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