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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雜拾(4)


  六 老隆

  老隆,十足一個暴發戶。這無名的小鎮,在太平洋戰爭以前,當沙魚湧還是「自由港」的時候,成為走私商人的樂土。而老隆之繁榮,其意義尚不止此。

  除了穿心而過的一條汽車路,其餘全是湫隘的舊式街道。沒有一家整潔的旅館,也沒有高樓大廈的店鋪,全鎮只有三四家理髮店,其簡陋也無以復加;然而,不要小看了這外貌不揚的小鎮,它那些矮簷的鋪子簡簡單單掛了一塊某某號或某某行的小小木牌子的,每天的進出,十萬八萬不算多。請注意,這還是六七人在曲江花三十多元可吃一席的時候。如果和湘桂路兩端的衡陽和柳州來比較,那末,老隆自不免如小巫之見大巫,可是,在抗戰以後的若干「暴發」的市鎮中間,老隆總該算是前五名中間的一個。

  這裡的商業活動範圍,倘要開列清單,可以成為一本小冊子。有人說笑話,這裡什麼都有交易,除了死人。但這裡的所有的買賣,其為就地消耗且為當地流動的冒險家而設者,卻只有兩項:酒飯館和暗娼。而這兩者,又都不重形式。在發財狂的「現實主義」的氣氛中,食色兩事的追求也是頗為原始性的了。而這,完成了老隆這暴發戶的性格。

  離惠陽三十裡的一家雜貨店裡朝外貼了一副紅紙的對聯,上句是「目下一言為定」,下句是「早晚時價不同」。當時看了,頗為憬然。及至老隆,一打聽到曲江的汽車評價,這才知道這兩句話倘以形容老隆的車票行市,實在再確切也沒有了。從老隆到曲江,有沒有公路局的定期客車,我不大明白,但事實上,在老隆打算走曲江,你去打聽車子的時候,決不會聽到有公路客車(現在如何,我可不知道),因而雖有官定的評價,實際上只足備參考罷了。老隆有不少車票掮客,到處活動,嗅覺特別靈,當你在街上昂首躊躇的當兒,他們就會踅進身來兜搭道:去曲江麼?有票,車子頂括括!於是他就會引你去看車子,講價。

  「早晚時價不同」的意義這時你就真正體味到了。因為今天有多少車開出,有多少客人要走,就決定了評價的上落。掮客們對於今天有多少車開出,自然能知道,而對於客人的數目則因他們自夥中互通情報,所以也能估計得差不了多少。此外,車子的好壞,新舊,也參加著決定評價的高低。但這上頭,掮客們頗能耍花樣。往往你看定了是某車,抄下號碼,而臨時則該車沒有了,或者說是今天不開了,那時候,你對掮客發脾氣也不中用,他會勸誘你去坐另一部車,今天仍能動身,或者,你就等待那不可知的明天,客人們往往不願等待,便只好遷就。

  掮客們作成一樁買賣,向客人取傭金十分之一或不到十分之一,這在車票以外,也是臨時講定的。車票呢,掮客不過手,所以客人們即使有損失也不過舒服與時間而已。至於掮客向司機取多少傭金,那就要看司機先生的高興了。

  1943年2月。重慶。

  〔附記〕

  這是我在一九四二——四四年間所寫的關於東江遊擊隊奉黨中央的命令搶救一、二千(有人說二、三千)淪陷於香港的文化人的第一篇雜記。在這以前,即在四二年,我寫過兩個短篇,也是屬￿同一題材。後來(大約是一九四五年或更後些),我又把香港戰時及戰後我離開香港以前約十來日的經歷寫成《生活之一頁》(一九四七年三月上海新群出版社有單行本),而在一九四八年夏秋之交(那時我在香港)方才有時間把在東江遊擊隊保護之下如何逃出淪陷區到達惠陽的一段過程比較詳細地寫了出來,發表時也題為《生活之一頁》(這一部分,後來稍有修改,用《脫險雜記》的題目收入一九五二年四月開明書店出版的《茅盾選集》,「新文學選集」第二輯)。《脫險雜記》所記,有極小部分和此篇的第一、二段可以參看。此篇第三段以下,記錄了從惠陽到老隆的見聞,而從香港脫險到當時的後方桂林,這一整段的行程中,此篇所記,實屬￿最後一階段,故雖寫作時間最早,現在卻不能不把它編在《脫險雜記》的後邊。特此說明。

  1958年11月14日。茅盾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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