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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雜記(3)


  我這理論,立刻又被證實。因為一注「意外的收入」又光降我們這條「無錫快」了。有一條「差船」和十來個武裝同志要求拖在我們後面。他們要到陶家涇,正是我們那輪船所必經的「碼頭」。那「差船」是鄉下人用的「赤膊船」,光景是徵發來的;船裡仿佛就只有十來個兵。

  我不能不說這些武裝同志委實是十二分客氣。因為他們僅僅要求「附拖」,並沒把施之於鄉下赤膊船的手段加在我們那輪船上。雖然這一來附拖,輪船局裡將多費了毫無代價的幾加侖柴油,然而隨輪的帳房先生也知道「愛國」,毫沒難色地就允許了。實在也是不由他不答應,因為「差船」早已靠上來,十幾個武裝同志早已跳在柴油小輪和「無錫快」上,沿著船舷,像覓食的螞蟻似的不斷地來來往往。

  「那邊好!那邊好!」

  他們叫喚著,招呼著。立即有五六位跳到船頭上,把身子一矬,就打算往艙裡鑽。艙裡實在擠得太滿了,探頭在艙門口的兩三位也顯得躊躇了。於是他們將就在船頭上蹲著。他們都是徒手,湖南口音。

  這時候,另外有五六位實行了「包抄」的戰略,從船艄侵入到艙裡來了。他們在那狹得只容人側身而過的孔道中(實在就是人縫中)擁來擁去,嘈嘈雜雜叫喊些不知什麼。

  忽然船窗外的舷板上有一個人品急地高聲吆喝:

  「出來!出來!裡邊不准去,不准去!」

  一面這麼說,一面這人就也跑到船頭上了。這是一位掛武裝帶的官長(我猜他是一個排長),灰布的軍衣和馬褲,卻沒有綁腿,腰間是一支盒子炮,並沒那木盒,很隨便地倒插在武裝帶裡,另用一根南貨店裹紮貨包的細麻繩一端拴住了那盒子炮口的準頭,又一端就吊在斜皮帶近肩頭的孔內。所以雖則是一支盒子炮,卻不是取了「佩」的方式,而是像長槍那樣「背」起來了。這位官長到了船頭上,就用手裡的一根細竹梢敲著自己的皮鞋,帶幾分口吃的樣子對他的弟兄們說:

  「裡邊不准,不准去!這裡,這裡,也不能蹲!老百姓要做生意!」

  他接連說了幾遍,弟兄們方才懶洋洋地起來,分做兩支,又沿著船舷,橐橐地往後艄那方面跑,因為他們那「差船」就泊在「無錫快」的後面。那官長探頭向艙裡一望,剛好看見先已在艙中的五六位像癡人似的在那裡亂鑽亂拱,於是他也鑽進艙來,在人堆裡揚其他的細竹梢,滿口嚷著湖南白,也要趕那五六位出去。

  好容易把這五六位趕到船頭上,又也沿著船舷,橐橐地往後艄跑,這位官長已經累得滿臉汗珠了。他自己倒並不想坐這「無錫快」,他重複跑到船頭上,也沿著船舷往後走,不料剛才被他從艙裡趕出來的五六位又早盤踞在船艄上,而最初蹲在船頭的幾位則已經由船艄而中艙,又蹲在船頭上了。

  這一個新式的捉迷藏,引得滿船的旅客都哄然笑起來了。站在後艄舷板上的那位官長卻笑不出來,只是把臉漲紅。大概他覺得在許多老百姓前暴露了自己的沒有威嚴是太丟臉罷?他下了決心了。他發急地用細竹梢敲著船板,對後艄上的弟兄們說:

  「對你們說,這裡不得蹲,不得蹲!何該?——這裡是老百姓要做生意的!到差船上去!那邊是一個空船,沒得人,蹲在這裡不——」

  他的呼吸急促了,臉更漲得紅,手裡的細青竹梢不住地呼呼地揮著。

  弟兄們垂著頭裝瞌睡,完全不理這位官長的命令。

  而小輪上的老大恰又拉起回聲來,是催促這些武裝同志趕快安排好,船是不能再多延挨時光了。

  後來幸而老百姓也來「說話」,這才總算把後艄上的五六位弄到了那只「差船」上,那時蹲在船頭上的幾位卻在那裡吃花生,唱「打倒列強」的老調子。那位官長也就「善刀而藏」,他自己也擠到船頭上蹲在那裡。

  陶家涇是沿途所過的第一個碼頭。這是極小的鄉鎮,總共不過十來家小鋪子,但現在卻連這十來家小鋪子都關著門,只有兵在岸上彳亍。附拖的「差船」在這裡放下,兵們都上了岸。此時方才看見「差船」裡原來還有東西,是幾把青菜和油豆腐,一個兵提了,笑盈盈地走到一座草房後去了。

  此時已有三點鐘,而橫在我們前面的路程卻還有三分之二強。近來內河小輪常常遭匪劫掠,天黑後行船是非常冒險的;有幾位旅客因此很表示了焦灼了。他們惟一的希望是此去別無延擱,可以開足了速率走。然而不幸,在陶家涇開船後走不到兩三裡路,船又忽然停了。看岸上時,是一座停業中的繭廠,現在卻借作兵營,沿繭廠左近的矮小平房也都駐了兵,其中有一間平房的門口站著門崗,立一杆幡形的長旗,大書陸軍第某師某團某營營本部。軍用電話的鈴聲在那間平房裡急令令地響。

  同船的旅客都忙亂起來了,交頭接耳地紛紛詢問:「船又停了,為什麼呀?難道要扣去裝兵麼?」

  沒有一個人能夠給確實的回答。但船是停住了,聲音最大的柴油引擎小輪船此時默然不響,簡直是不打算再趕路的模樣。

  「機器壞了!」

  有一個茶房從船頭上跑來說。原來不過是機器壞!於是大家都松一口氣。雜亂的議論跟著就起來了。在先那位喜歡談談軍國大事的瘦長子老鄉就很得意地在大腿上拍一下說:

  「我說不是捉差,果然呀!他們白天裡不調動兵隊。——為啥?恐防東洋人在飛機裡看見擲炸彈呀!」

  於是他就屈著指頭,歷數某日某時東洋人的飛機曾經飛過院,飛過桐鄉,飛過某某地方。他已經忘記只在兩小時前他還同意過他那位光頭同伴的「東洋人飛機不認識路」的論調。

  光頭的同伴努力附和著。他又稱讚這兵調來得真快;前三天他「上去」時經過這裡,還沒看見有兵哪。但是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卻在一旁搖頭,——誰也不能猜透他這搖頭是什麼意思;他的臉色依舊是那樣苦悶,他不說話,只把左手的四個爪甲很長的指頭在桌子邊輕輕地有節奏似的敲著。過一會兒,他轉臉對那個瘦長子同伴說:

  「吉兄,打到裡邊來,連裡邊的市面都要吵光囉。上海北頭,橫直是燒光末,要打就在北頭打!伊拉兵隊調動得快,為啥勿早點調到上海,同十九路軍一淘打?總歸是勿平心,自淘夥裡七支八搭!」

  叫做「吉兄」的瘦長子於是也皺一下眉頭,覺得無話可答,就伸一個懶腰急急地咒駡那輪船了:

  「觸黴頭格輪船!半路上插蠟燭!今朝到埠勿過七點鐘,算我的東道!」

  說著,他就擠到船頭上看「野眼」去了。

  這時船既停下來,就沒有了風,塞滿了四十多人的船艙就更加悶熱,空氣也很惡濁。小孩子們啼哭,老太婆談家常,又談到某處廟裡的菩薩滿身是血,兩眼流淚,所以「世界不太平」了。

  我爬在船窗口看岸上的兵。聽口音都是兩湖人。態度異常「寫意」,毫沒有摩拳擦掌準備廝殺的神氣。有二十來個兵拿了鏟子和土畚在那裡填其他們的「營本部」門前的泥路。他們的工作就像唱昆曲的戲子似的一搖一擺,十分從容。離「營本部」右方一箭之遠就是那停業中的繭廠,惟一的高樓房,也住著兵,可是既沒有門崗,也沒放步哨,兵們是三三兩兩的在繭廠前的空場上開玩笑。有幾位脫下了衣服,蹲在地下捉蝨子。他們不打綁腿,穿的是綠帆布的橡皮底「跑鞋」。他們都是徒手,空場上也不見他們搭的槍架。

  只有四個兵全身武裝,在相離「營本部」左右五六丈的泥路上來回彳亍,——大概他們就是步哨。

  河灘上有許多兵在那裡洗衣服。他們利用了老百姓家裡的春凳,把水淋淋的衣服在春凳上拍拍的打。打過後就提著衣服跳上泥岸,抖開了起在小桑樹上曬。這一帶的桑樹全掛滿了灰色軍服。

  忽然在灰色中顯現出鮮明的一點來了!那是在作為「營本部」那間平房的東間壁。也是同樣的平房,看樣子本來是雜貨鋪子,但現在當然只有兵。我所說的「鮮明一點」就在這間平房裡飛快地一晃。我看得很明白,是一位剪了頭髮的女子踅到門前對我們那輪船看了一眼。

  雖然不是都市女子的服裝,但也不像鄉村女子,只看她一頭短髮剪的何等「入時」呀!一路來,常見竹籬茅屋畔探露出剪了頭髮的女子的上半身,可是無論如何我一眼就能判定她們是真正的村姑,和眼前這一閃就不見了的一位有很大的不同。我很盼望她再出來一次,但是使我失望;那平房的沒有門窗的外邊半間裡始終只有兵們走進走出,一張破桌子旁坐著幾位像是什麼「值日官」之類的斜皮帶者,不住地在那裡吸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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