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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雜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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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軍一定有幾位「女同志」,想來於今是慣例了罷? 離這平房再往東些,又有七八個「鄉下人」圍坐在一張板桌邊,他們身上各有一條白布符號,可惜相隔遠了,看不清楚白布上寫的是什麼字。在兵們中間,他們顯得十分拘束,而且垂頭喪氣很苦惱。後來聽船上人說,這七八位就是拉來的丁子。 有位掛斜皮帶的官長從東邊的小橋岔道處跑了來(那邊不見有散散落落彳亍的兵),到得「營本部」的平房門外,就喊了一聲: 「報告!」 門開了,當門站著一個衛兵,門邊泥牆上掛著三四頂軍帽和一套軍衣。不多一會兒,就聽見電話鈴響,又有高朗的說話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就看見先前進去的那位官長跑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封公文,仍舊向來路走去。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小時許,我們那條柴油小輪依舊沒有活動的徵兆;據說那損壞的一部分機件已經修好了裝上去,但是不靈,現在又拆下來重新修理。旅客們都等得不耐煩了;有幾位要在第二站的院下船的,就說早知如此,船停時就上岸走,現在早已到家了。那位最得茶房歡迎的灰皮色臉四先生死洋洋地對茶房說: 「喂,阿虎,看來要在船裡吃夜飯囉,米夠麼?」 茶房阿虎咧開嘴巴笑,停一會兒,方才回答道: 「快哩,快哩!修修機器,蠻便當的。」 當真岸上的兵們搬出夜飯來了。兩個也穿灰布軍衣的人先抬出一籮飯來放在路口,接著又抬出一隻大銅鍋,鍋身上的黑煤厚簇簇地就和絨毛相似。鍋裡是青菜和豆腐混合燒成的羹。抬鍋的人把這青菜豆腐羹分盛在許多小號臉盆似的洋鐵圓盒裡,都放在泥地上。於是五六個兵一組捧一盆青菜豆腐羹,團團圍住了,就蹲在泥地上吃。飯是白米飯,但混雜的砂石一定不少,因為兵們一面大口地往嘴裡送,一面時時向地上吐唾沫。 我們船上的人總有一半爬在窗口看兵們吃飯。忽然那位三十多歲的瘦長子老鄉鑽進艙裡來,看著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說: 「當兵真苦。你看他們吃點啥東西呀!東洋兵每頓是大魚大肉,還有好酒,嬌養慣哩,故所以勿會打仗!再打囉,東洋兵必敗!」 綢緞店經理苦著臉,還沒回答,突然從船頭上送來了卜卜蔔的一陣響,柴油小輪的機起終於修好,船又動了。 以後的水程算是沒有意外的阻擱。柴油小輪以每小時十八華里的速率向前走著。謎一樣的未來中日之戰又成為旅客們談論的題材。我不能不說他們那談論還只是「消閒」的性質,正和他們咬瓜子「消閒」相仿佛;但是一種焦灼和憤慨,卻也常在話意中透露出來。雖然同是小商人,然而他們的意識情感又和滬杭車中我所接觸的小商人很有些不同了。 封建的內地鄉鎮的小商人的他們似乎比大都市內的小商人更為「盲目」,更為「樂觀」,同時亦更為容易受「欺騙」。因為是更「盲目」,他們不感知大地震似的劇變即在不遠的將來,他們只認眼前的「不太平」是偶然;也是因這「盲目」,他們比大都市里的小商人較少些頹廢的氣分,而成為「樂觀」。 而這「樂觀」又是迷信的,拜物教的。叫做「吉兄」的三十多歲的小商人就時常流露了這樣的「樂觀」。他安慰他的常常苦著臉的同伴說: 「陶家涇落來,紮了兩萬多兵呢!東洋兵路勿熟,包管沖勿過來。你看,到處裝好軍用電話,東洋兵有點動靜,答答地方全曉得,東洋兵想偷營也勿會成功的。」 他很賣弄似的用手指著徐徐往後退的岸上的桑園。這裡的矮桑樹尚只有極小的嫩芽,矮而粗的樹幹上掛著深綠色的軍用電話線。(後來我知道這裡幾條毫不打緊的軍用電話線很使附近鄉鎮中的土財主慌張了,以為這就是劃成軍事區域,他們帶著大箱小籠就逃難。) 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點頭表示同意了。但他立即很不放心似的看著他的同伴們提出一個問題來: 「外國調查員講得攏喂?頂好是講講攏,勿要再打。」 沒有回答。似乎西洋鬼子畢竟和東洋矮子有點不同,而自信是對於東洋矮子的「鬼心思」頗能灼見而大放議論的瘦長子老鄉碰到關於西洋鬼子的事,也失了把握,不敢妄贊一辭了。他很無聊地舉起茶來喝。 我忍不住加入了一句問話: 「再打下去怎樣呢?」 大家都愕然轉眼對我看,仿佛猛不防竟聽得一個啞子忽然說起話來。並且他們的眼睛裡又閃著懷疑的光彩。我看出這些眼睛仿佛在那裡互相詢問:他不是什麼黨部裡的人罷?但幸而我的口音裡還帶著多少成分的鄉音,他們立即猜度我大概是故鄉的一大批「在外頭吃飯」的人們之一,所以隨即放寬了心了。問過我的「貴姓」以後,他們又立即知道我是某家的人,「說起來都是相熟的」。 他們反倒先談起我老家裡的事,舉出了許多我所不大記得的本家,親戚,以及「世交」的人名來。這些,我也樂於傾聽,但我到底覷機會又回到我原來的問話: 「照各位看來,是再打好呢,還是不要打?」 綢緞店經理歎了一口氣,惟恐被人聽了去似的低聲回答: 「論理呢,一定要打。不過我們做生意人日子難過:上海開了火,錢莊就不通,帳頭又收不齊,生意上的活路斷得乾乾淨淨了;近年來捐稅忒重,生意本來難做,鄉下人窮,鄉莊生意老早走光;現在省裡又要抽國難捐,照舊捐加二成,聽說就是充做打仗的軍餉,你想,不曾開火,先來做生意人頭上抽捐了!」 「抽捐去真和東洋人開仗,倒還嘸啥,就恐怕捐是抽了,仗又勿打。」 光頭的老鄉趕快接口說,鼻子裡哼了一聲。 三十多歲的瘦長條子卻所見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說: 「一定要打!伊拉勿抵樁打東洋人,調啥格兵!」 我忍不住又微笑了。我覺得這位「蒙在鼓裡」的主戰熱者未免太可憐了。不問他們是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不能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老百姓儘管一腔熱血主張打,那結果是一定不再打了。老百姓要的事,恰就是當局所勿要。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著。」 「那末,陶家涇紮下兩萬兵,拉丁,捉船,鄉下人逃光,地方上當差使,小小一個鎮,要分攤到千把只洋,真是活見鬼囉!」 瘦長子表示了稀有的興奮,一口氣說出來了。我正想回答,忽然那位四十多歲的光頭同鄉又節外生枝的插進一句話: 「造伊拉格娘!嘉興到蘇州一路紮的兵越多,小火輪倒是三日兩頭搶!——新近出一樁三十萬的大搶案,搶是搶了,失主還不取報官,你想想!」 「就是伊拉自家做的呀!」 瘦長子做一個鬼臉,很輕聲地接口說。我明白這是指的什麼,記得俗語有所謂「蟲吃蟲」,正就是那件大搶案的注腳。我笑了一笑,又回到老題上: 「要抽國難捐麼?兵隊調動就不過告訴老百姓有國難,要抽國難捐!」 「生意是越弄越難做了!」 三位老鄉同聲說,臉上都是異常失望。 船上的茶房來收茶壺了。他回答一個旅客的詢問: 「茶亭到哩!造伊拉,到雙林要在半夜裡囉。」 這時天已經黑了,我望望外邊,看見不遠的前面有黑簇簇的房屋和幾點燈光。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故鄉到了。雖然相隔已有十年之久,但眼前的故鄉還是和我記憶中十年前的故鄉沒有什麼兩樣。 「大概能夠分別出這確是一九三二年的家鄉的特點,也只是多一些剪髮旗袍的女郎罷?」 我望著漸近的房屋,心裡這樣想。但後來我知道我這論斷有一半是對的,又一半卻不儘然。一九三二年的中國鄉鎮無論如何不可與從前等量齊觀了。農村經濟的加速度崩潰,一定要在「剪髮旗袍的女郎」之外使這市鎮塗染了新的時代的記號。 而最最表面的現象是這市鎮的「繁榮」竟意外地較前時差得多了。當我們的「無錫快」終於靠了埠頭,我跳上了那木「幫岸」,混入了一群看熱鬧以及接客的「市民」中間的時候,我就直感到只從一般人的服裝上看,大不如十年前那樣整潔了。記得十年前是除了叫花子以外就不大看見衣衫襤褸的市民,但現在卻是太多了。 街道上比前不同的,只是在我記憶中的幾家大片子都沒有了,——即使尚在,亦是意料外的潦倒。女郎的打扮很摹擬上海的「新裝」,可是在她們身上,人造絲織品已經驅逐了蘇緞杭紡。農村經濟破產的黑影重壓著這個曾經繁榮的市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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