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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六(2)


  「這件事使我為難。我想要把這未成形的小生命打掉,但是一想到這是他的唯一的留在世上的紀念,唯一的我和他中間的紀念,我又沒有勇氣下辣手了。有幾個朋友也不贊成這個辦法。秋柳,在這鬥爭尖銳的時代,最痛苦的是我們女人,有了孩子的女人尤其痛苦;然而我總覺得孩子是要的,他們是將來的希望。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們的鬥爭卻是長期的,孩子們將來要接我們的火把。」

  「可是目前怎樣?這不是一星期兩星期可以完了的事,這將拖累你到五年六年。這五六年,你有什麼打算呢?」

  章秋柳很鎮定地說。她心裡頗以為王詩陶不徹底。一個女子還沒受到懷孕的神秘的啟示時,是不會瞭解將做母親者的心情的。

  「將來的事,誰也料不定,但我們總是從樂觀方面著想的。也許五六年內,局面會好些;如果壞些,而且壞到我也拖不下去了,那麼,接替我的責任的,還有這個孩子。」

  「你這話亦就等於自慰而已。我永遠不想將來,我只問目前應該怎樣?必須怎樣?我是不躊躇的,現在想怎麼做,就做了再說。我勸你下決心,打掉這個還沒成形的小生命罷!」

  章秋柳很激怒地說;她的眼光裡有一些獷悍的顏色,很使人恐懼。

  王詩陶低了頭,沒有回答。她也想到一些沒出息的念頭。比如:將就著嫁了一個隨便什麼人,依賴他的經濟供給,把孩子養大,自然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然而,能夠供給她經濟要求的男子一定不是屬￿她的窮朋友的一夥的,思想上一定有衝突,她的意見和理想一定不被尊重……於是她又覺得還是把孩子打掉,海闊天空去過奮鬥的生活,她歎了口氣,惘然說:

  「兩全的事,是沒有的;多盤算的結果,或者竟是一步不能走。」

  章秋柳微微一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暫時的沉默。

  「秋柳,近來你做些什麼?因為這病,我和你不見也就十多天了。」

  王詩陶勉強振起精神說。

  「嚇,正所謂賤體粗安,乏善足陳。你還有高遠的志向,將來的希望,我是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沒有。理想的社會,理想的人生,甚至理想的戀愛,都是騙人自騙的勾當;人生但求快意而已。我是決心要過任心享樂刺激的生活!我是像有魔鬼趕著似的,盡力追求刹那間的狂歡。我想經驗人間的一切生活。有一天晚上我經過八仙橋,看見馬路上拉客的野雞,我就心裡想,為什麼我不敢來試一下呢?為什麼我不做一次淌白,玩弄那些自以為天下女子皆可供他玩弄的蠢男子?詩陶,女子最快意的事,莫過於引誘一個驕傲的男子匍匐在你腳下,然後下死勁把他踢開去。」

  說到這最後的一句,章秋柳提空了右腿,旋一個圈子,很自負地看著自己的嫋娜的腰肢和豐滿緊扣的胸脯,她突然抱住了王詩陶,緊緊地用力地抱住,使她幾乎透不出氣,然後像發怒似的吮接了王詩陶的嘴唇,直到她臉上失色。「詩陶,你說!」章秋柳銳聲呼,「我們兩個連合起來,足可顛倒所有的男人!」

  於是她放開手,把自己擲在王詩陶的床裡,攤開了兩臂,一句話也沒有了。

  王詩陶只在那裡發怔。從章秋柳那幾句話,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她走到床前坐下,很鄭重地說:

  「秋柳,你知道趙赤珠的事麼?」

  章秋柳閉著眼搖頭。

  「她已經實行了你剛才說的話;她做過——淌白。」

  「什麼!有了同志!」章秋柳跳起來很興奮地喊。

  「但她是另一原因,另一動機,她是為貧窮所驅使。」

  章秋柳很失望似的笑了一笑,又躺了下去;她料不到一個極好的題目卻只有如此平凡的內容。但王詩陶顯然沒有懂得她的意思,仍舊接下去說:

  「她和她的愛人窮到半個銅子都沒有了,又找不到職業;赤珠便想出這個極自然的辦法來。她說:主張是無論如何不變的,為的要保持思想的獨立,為的要保留他們倆的身體再來奮鬥,就是做一二次賣淫婦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不算什麼一回事!」

  章秋柳跳起來抓得了王詩陶的手,很贊許地說。

  「我聽她說,我幾乎要哭了;她這態度是可敬的,然而究竟太慘了。她的行為,雖然在理性上可以自安,但在感情上,我就不懂得她怎麼能夠不痛苦呢?可是我始終佩服她的忠於主義,她的犧牲精神。」

  王詩陶說到後來的幾個字,聲音非常低,她輕輕地把面頰靠在章秋柳的肩頭,身體微微地顫動了。

  「為什麼要痛苦呢?」章秋柳奮然說,「她有極光明的理由做她的行為的後盾,她有極堅固的道德上的自信,她是決不會感得痛苦的。只有彷徨動搖的人,在矛盾悔恨中過生活的,才會感到痛苦。」

  「那麼,你也會——做這件事?」

  王詩陶昂起了頭,細看著章秋柳的面孔,遲疑地說。

  「我的脾氣不同。我如果到了這境地,我是要打死了幾個敵人,然後自殺!」

  「那麼,在你看來,為了一個正大的目的,為了自己的獨立自由,即使暫時賣淫也是可以的,合理的,道德的,是不是?」

  「是!只要她能夠堅決地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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