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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六(1)


  辯論會進行到一半時,章秋柳就先走了。她討厭那些無聊的辯論,並且朱女士的態度也使她心裡作惡。現在她從老西門經過,想到薩坡賽路探視王詩陶的病況。天氣的熱,老西門一帶的污穢湫隘的街道,加以喧鬧的車輛和行人,完全具備了可以使一個神經衰弱者發暈的條件,章秋柳雖然不是神經衰弱,但她此時心緒十分惡劣,看著灰色的環境,便也異常不耐。尤其使她憎嫌的,是街角巷口的宣傳隊和一小堆一小堆的聽眾。這些熱心的愛國者把交通遮斷,車輛是未必能夠過去了;章秋柳憤然下了車,混在人叢裡擠。然而也不中用。她出了一身臭汗,還是只走得十多家門面。

  一小堆的人擋在面前,完全過不去了。章秋柳姑且歇一下腳,拿著手帕揩拭額上的汗珠。這裡有一個人在講演,章秋柳並沒注意,卻想著朱女士:這麼一個外貌很不差的人,誰知道竟是開不得口的;一開口就叫人討厭,單是她的嗓音就很刺耳。

  忽然面前的人堆裡跳出鼓掌聲來。演講者被這麼獎勵著,分外興高采烈,聲音也就特別響亮了。章秋柳猛覺得這個聲音很熟。她抬起頭來看時,料不到竟是曹志方在那裡高高地站著演說。曹志方也已經看見了她,又用勁地狂喊了幾句,便在熱鬧的鼓掌聲中退下來。

  「小章,上哪兒去?好多天沒見過你的影子呢!」

  曹志方猶有餘勇地嚷著,從人堆裡強擠出來,直沖到章秋柳身邊,兩個手背急匆匆地輪替著揩額上的汗水。

  「我要到王詩陶那裡去。老曹,你是當了宣傳隊麼?」

  「哈,聽說小王有病,我也看她去罷。我麼?我是客串。」

  曹志方狂笑著用一對臂膊開道,引章秋柳從人叢中擠出來。

  「我知道今天有反對濟南事件的街頭演講,」曹志方一面走,一面說,「特地跑出來看熱鬧。小章,他們這把戲玩的沒有勁兒!我,不客氣就來個客串。你瞧!這樣的熱天替他們白乾,就算我老曹真是悶的慌了!」

  章秋柳很嫵媚地對他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那邊街角上有兩個掮著小白布旗的人兒從人堆裡擠出來,便下街去了。可是那一堆聽眾卻還沒散,十來個腦袋蠕蠕地動著,嚷嚷地似乎在議論什麼。曹志方拉住了章秋柳的臂膊,很得意地說:

  「小章,待五分鐘罷。看我再來一個客串。」

  像一頭貓,他跳在那人堆裡,放開他的煽動的話匣子了。章女士站在人圈子外邊很耐心地等著。她並沒聽得曹志方的演說詞,另外的許多事很複雜地不連貫地佔據了她的思想:朱女士和陸女士太相像了,曼青的理想大概要歸泡影,可不知仲昭的憧憬將來怎樣?王詩陶病了快有兩星期,聽說是懷孕,那不是活受罪麼?

  於是她又想起了王詩陶的糾葛不清的戀愛和自己的在污泥中掙扎似的生活,她的感傷的少婦的心懷就充滿了寂寞和荒涼。「人生但求快意罷了。」她苦悶地想,「我這生活究竟是快意呢,抑是無聊?」她不願否定自己的行為,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所謂快意者,到過後思量仍不過是悲涼而已。她完全沉入了雜亂矛盾的思想裡,忘記有曹志方,忘記十字街頭的喧擾了。

  「呔,好大膽的共產黨!敢來擾亂後方秩序麼?」章秋柳被這近在耳邊的吆喝聲驚醒時,許多肩胛,臂,腿,已經撞在她身上。人們的退潮將她卷著沖過了十多家門面,沒有她回顧瞻望的餘閒。她不知道是什麼事,但直覺地感到曹志方是一定出了事了。她本能地急走了幾步,將近方板橋時方才立定,遙望先前曹志方客串的地點,只有疏朗朗的兩三個閒人沒事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裡。她很想跑回去探詢一下,但終於轉向西門路而去,不管曹志方的下落。

  到了西門路和薩坡賽路轉角處,突然曹志方又出現在面前,對章秋柳伸了伸舌頭,低聲地說:

  「小章,客串碰了釘子,現在上王詩陶那兒去罷!」

  章秋柳覺得臉上一陣熱,只回答了一個輕盈的倩笑,沒有說話。

  「住在家裡悶得慌,出來走走又碰釘子;小章,這樣的日子真難過!他們要反日,我說了幾句老實話,好,便是共產黨,搗亂後方!小章,你看我的手腳也還不錯,我打倒了一個,就溜走了。打那些混蛋真有趣!」

  曹志方興高采烈地接著說。章秋柳微笑點頭,仍舊沒有回答。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一家門前,章秋柳推開了門,要讓曹志方先進去。

  「小章,我還要去趕熱鬧;替我代望望小王罷。聽說她受了點委屈,當真的麼?我替她報仇。真是悶得慌;我只想弄些事來消遣一下。」

  曹志方忽然又變卦,沒等章秋柳回答,便掉轉身子跑走了。

  凝望著曹志方的背影,章秋柳眼眶裡有些潮潤了;她自己也不懂得為什麼緣故心裡是如此酸軟。但這情緒只一閃就消散,當她看見了王詩陶的病容和潦倒窘困的情形,她又轉而為憤激了。

  素來活潑鮮豔的王詩陶,此時映在章秋柳的眼裡簡直是換了一個人了。她的嫩頰上失去了舊日的桃紅色,她的眼角邊新添了許多細皺紋,她的眼光也沒有從前那樣嫵媚撩人而是遲疑不定頗帶些陰淒淒的味兒。然而這些——驚心的美之衰落,並不使章秋柳悲傷,只使她更加憤憤。她想起許多朋友的青春的生命都被灰色的環境剝蝕盡了,只剩下一些渣滓;

  王詩陶不過是許多中間的一個例而已。

  王詩陶的病一半是為懷孕,又一半卻為的悲悼她的新死的愛人東方明;她約略講過了愛人的惡消息後,又喘著氣說:

  「現在我最悔恨的,是一個月前我們最後一次的聚會時,我還給他一些不快。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護,但我不能不說龍飛對於這點應該擔負大半的責任。這個人真討厭。只要你給過他一次的溫存,他就老是粘著你,不問你現在的處境是怎樣。我和他的事早已過去了一年,況且當時我就對他說,雖然也愛著你,卻不忍使東方明失戀,那時,我是克制了感情,斬斷了三角戀愛的鎖鐐的。秋柳,那時我並沒把身體給龍飛,他應該把我完全忘卻。可是這一次我和東方明再來上海,可巧又碰到了他了。他無聊到天天來和我糾纏。接著東方明受命令要下鄉去,分別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本來不必去,但我自己要去,如果我犧牲了,我不反對你再愛別人,可是,希望你好好撫養我們的還沒出世的孩子。』秋柳,他那時落了眼淚呢!現在,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王詩陶把面孔撲在章秋柳的膝頭,肩胛起了波動,顯然是在抽咽。

  「真是死了麼?咳!」章秋柳也忍不住心酸,但憤氣隨即沖上來,她銳聲接著問:「現在你打算做什麼呢?你又有了孩子!」

  「現在麼?」王詩陶昂起頭來很快地說,「上星期我還是悲痛,悔恨消沉,你看我憔悴得可憐!可是前天起,我不悲觀不消沉了,我轉為積極!」

  章秋柳也很興奮地點著頭,緊緊捏住了王詩陶的手,剛才曹志方的一句話又回到她心頭來。她看著王詩陶的失血的然而堅決的面孔,輕輕地問道:

  「可是你又有了孩子,卻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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