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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六(3)


  王詩陶微喟了一聲,頹然倒在床裡,再沒有話了。她心裡很痛苦地承認章秋柳的話是對的。

  初夏薄暮的飄風從窗外吹來,翻弄著牆上的日曆。王詩陶住的是人家的亭子間,很小很低,單是那張頗為闊大的木床已經占了一半地位。章秋柳向窗前的小桌子看了一眼,就立起來說:

  「明後天再來看你。如果你有什麼困難,我一定幫忙。」

  章秋柳回到自己的寓處後,心裡的悒悶略好了幾分,但還是無端地憎恨著什麼,覺得坐立都不安。似乎全世界,甚至全宇宙,都成為她的敵人;先前她憎惡太陽光耀眼,現在薄暗的暮色漸漸掩上來,她又感得淒涼了。她暴躁地脫下單旗袍,坐在窗口吹著,卻還是渾身熱剌剌的。她在房裡團團地走了一個圈子,眼光閃閃地看著房裡的什物,覺得都是異樣地可厭,異樣地對她露出嘲笑的神氣。像一隻正待攫噬的怪獸,她皺了眉頭站著,心裡充滿了破壞的念頭。忽然她疾電似的抓住一個茶杯,下死勁摔在樓板上;茶杯碎成三塊,她搶進一步,踹成了細片,又用皮鞋的後跟拚命地研砑著。這使她心頭略為輕鬆些,像是已經戰勝了仇敵;但煩躁隨即又反攻過來。

  她慢慢地走到梳洗台邊,拿起她的卵圓形的銅質肥皂盒來,惘然想:「這如果是一個炸彈,夠多麼好呀!只要輕輕地拋出去,便可以把一切憎恨的化作埃塵!」她這麼想著,右手托定那肥皂盒,左手平舉起來,把腰肢一扭,摹仿運動員的擲鐵餅的姿勢;她正要把這想像中的炸彈向不知什麼地方擲出去,猛然一回頭,看見平貼在牆壁的一扇玻璃窗中很分明地映出了自己的可笑的形態,她不由地心裡一震,便不知不覺將兩手垂了下去。

  ——呸!扮演的什麼醜戲呀!

  讓手裡的肥皂盒滑落到樓板上,章秋柳頹然倒在床裡,兩手掩了臉。兩行清淚從她手縫中慢慢地淌下。忽然她一挺身又跳起來,小眼睛裡射出紅光,嘴角邊浮著個冷笑,她恨恨地對自己說:

  「好!你哭了。為了誰,你哭?王詩陶哭她的愛人的慘死,哭她的肚子裡的孩子的將來。然而你,章秋柳,你是孤獨的,你是除了自己更無所謂愛,國家,社會,你是永遠自信,永遠不悔恨過去的,你為什麼哭?你應該狂笑,應該憤怒,破壞,復仇,——不為任何人復仇,也是為一切人復仇!丟了你的舞扇,去拿手槍。」

  於是,她托著下頦很迷惘地想這樣想那樣,雜念像泡沫似的一個一個漾出來又消滅,消滅了又漾出來;從激昂的情緒一步步轉到了悲觀消沉,突又跳回到興奮高亢。終於她屈服似的歎了口氣,痛苦地想道:「完了,我再不能把我自己的生活納入有組織的模子裡去了;我只能跟著我的熱烈的衝動,跟著魔鬼跑!」

  然而無名的憎恨依然支配她。煩躁依然啃齧她的心。無理由地出氣似的把上身的小衫倒剝下來,她就翻身向著牆壁躺下了。恰在此時,一個人闖進來,氣咻咻地嚷著:

  「真是,那些混蛋,混蛋!」

  章秋柳聽出聲音來,知道還是那個曹志方。女性的本能的自覺,使她心裡一跳,隨手拉過一條線毯來遮過了上半身。房裡光線很暗,曹志方並沒理會到章秋柳的狀況,只顧坐下來發牢騷。顯然是他後來的趕熱鬧或客串,大概又碰了釘子。

  「算什麼呢!都是氣破肚子的事!哦,小王的病怎樣?」

  曹志方結束著說;看定了床裡的章秋柳,似乎也覺得有什麼異樣了。

  「只是有了孩子,並不是什麼病。」章秋柳回答,一動也不動。

  「哼,孩子,又是孩子!常常聽見說你們生孩子!」

  曹志方毫沒來由地謾駡著,同時便走到床邊站定了。

  章秋柳只回答了一個冷笑。她又想起了王詩陶所說的趙赤珠的事;雖然她很稱讚趙赤珠的辦法,但想到時卻也不免心裡有一種嗅著腐魚的氣味似的感覺。她是一個很倔強的人,舊道德觀念很薄弱,貞操的思想尤其沒有,然而有一種不可解釋的自尊心,和極堅固的個人本位主義,所以總覺得趙赤珠的手段是自己太吃虧。

  忽然曹志方異樣地笑了一聲,毫不猶豫地搶前一步,便揭去了章秋柳上身的線毯。章秋柳驚叫起來,本能地疾翻了個身,緊緊地平伏在床上。她的一顆心像是驟然冰凍似的停止了,但立刻又幾乎作痛地劇跳起來;可是再一秒鐘,聽得了曹志方的十分輕蔑的縱笑聲時,她的心雖然還是那樣劇跳,卻已不是恐怖而是憤怒。

  「哈,小章你怕!你這解放的女士!」

  曹志方很侮蔑地嚷著,若無其事地反倒退後一步,又哈哈地縱聲笑了,那態度很像是戲弄一頭貓。

  就同回聲似的,章秋柳平跳起來,坦然挺直了身體,和曹志方面對面地看了二三秒鐘,她的眼睛裡灼灼地射出憤怒的紅光,然後用勁地「哼」了一聲,她轉過身去,隨手拿起床沿的單旗袍披在身上。在暗淡的光線下,曹志方依稀看見兩顆櫻桃一般的小乳頭和肥白的椎形的座兒,隨著那身體的轉移而輕輕地顫動。他忍不住心裡忽然熱烘烘起來,但他的態度忽而轉為嚴肅了,一種很純正的愛慕的情緒在他眼裡流出來,他命令似的說:

  「小章你應該愛我!」

  這回是章秋柳很輕蔑地縱聲笑了。她轉過臉來,帶幾分滑稽的意味問道:

  「為什麼我應該愛你?」

  「因為——因為,不知怎地,我忽然愛你。」

  「但是可惜我忽然頂不愛你。」

  「你不愛,也不打緊。然而我們還是應該結合在一處。」

  「為什麼呢?」

  「不為別的,就因為你是個有膽量,有決斷,毫沒顧慮,強壯,爽快的女子,我老曹呢,卻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

  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覺得這幾句質樸的恭維話很受用。向她求愛的男子們,從沒一個會說這樣的擊中她心坎兒的話語。但是她並不因此而對於曹志方便發生了愛。她一向覺得曹志方缺少一種叫人歡喜的風趣,現在也還是這個意見。可是她好奇地再問道:

  「從哪些地方你證明你是那樣的一個男子呢?」

  「要什麼證明!我自己這麼確信著就完了!」

  曹志方那種儼然的態度倒使得章秋柳不好意思再笑了;她不置可否似的微微頷首,沒有回答。

  「新近我得了個好主意。兩個人去做,自然比一個人去做要好些。要找個夥計卻不容易。我看得你倒還中意。既然你是女子,當然的咱們就成了夫妻。」

  曹志方很神秘地說,睒著半隻眼睛,很是得意的樣子。

  「什麼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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