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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三(3)


  章秋柳搖頭,很嬌慵地歪在自己床上,溫潤的眼光在曼青臉上掠過,似乎是說:「但是你也要再回來的呀!」曼青瞭解似的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現在,雨已經停止,天色卻當真的黑下來。窗外樹上,幾隻麻雀啾啾地叫著。章秋柳懶懶地歪在枕頭上,左手支頤,右手折弄衣角。他忖量著史循的那一番話。真料不到史循也有浪漫的歷史,也演過戀愛的悲劇。他是一個「曾經滄海」的人。但是艱苦的經歷並不能磨煉出他一副堅硬的骨頭,反把他的青春的熱血都煎幹,成為一個消極者,一個懷疑派。也許這多半是因為他有病,生理上的痛苦影響成精神上的頹唐罷?除非是大勇的超人,誰不是為了一點生理上的不健康而損害了心理上的愉快?想到這裡,章秋柳看著自己的豐腴紅潤的肉體,不禁起了感謝的心情,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裡說:

  ——章秋柳呀,你是有福的喲!你有健康的肉體,活潑的精神,等著你去走光明的大道!你應該好生使用你這身體,你不應該頹廢!頹廢時的酒和色會消融你的健康。你也會像史循一樣的枯瘠消沉。你會像一架用敝了的機器,只能喘著喘著,卻完全不能工作,到那時,你也會戴了灰色眼鏡,覺得人生是無價值了。章秋柳呀,兩條路橫在你面前要你去選擇呢!一條路引你到光明,但是艱苦,有許多荊棘,許多陷坑;另一條路會引你到墮落,可是舒服,有物質的享樂,有肉感的狂歡!

  她委決不下。她覺得兩者都要;冒險奮鬥的趣味是她所神往的,然而目前的器官的受用,似乎也舍不下。雖然理智告訴她,事實上是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感情上她終不肯犧牲了後面的那一樁。正如她對史循所說「我們自然不惜一死」,她對於死,的確沒有什麼畏怯,但是要她在未曾嘗遍了生之快樂的時候就死,她是不很願意的。從前她也曾這麼想,先吃盡了人間的享樂的果子,然後再幹悲壯熱烈的事罷;可是現在看見了史循的殷鑒,她又怕待到吃盡了享樂的果子時,她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很失望似的將兩手捧住了頭,她又苦苦地自責了;為什麼如此脆弱,沒有向善的勇氣,也沒有墮落的膽量?為什麼如此自己矛盾?是爹娘生就的呢,抑是自己的不好?都不是的麼?只是混亂社會的反映麼?因為現社會是光明和黑暗這兩大勢力的劇烈的鬥爭,所以在她心靈上也反映著這神與魔的衝突麼?因為自己正是所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遺傳,環境,教育,形成了她的脆弱,她既沒有勇氣向善也沒有膽量墮落麼?或者是因為未曾受過訓練,所以只成為似堅實脆的生鐵麼?

  但一轉念,她又覺得這種苛刻的自己批評,到底是不能承認的。她有理由自信,她不是一個優柔遊移軟弱的人;朋友們都說她的肉體是女性,而性格是男性。在許多事上,她的確也證明了自己是一個無顧忌的敢作敢為的人。她有極強烈的個性,有時且近於利己主義,個人本位主義。大概就是這,使得她自己不很願意刻苦地為別人的幸福而犧牲,雖然明知此即光明大道,但是她又有天生的熱烈的革命情緒,反抗和破壞的色素,很濃厚地充滿在她的血液裡,所以她又終於不甘願寂寞無聊地了此一生。

  這樣無結果地想著,她的眼皮很重地漫漫地闔下了。然而一串問題仍在她的昏瞀的腦子裡旋轉;就是這樣的無希望麼?就是這樣的墮落,終於無挽救麼?就這樣的得歡笑時且歡笑,送去了可寶貴的生命麼?……她張大嘴打了個呵欠,眼睛裡有些潮潤了,突然一件事轉上心來。那天商量著立社的時候,王詩陶不是有幾句很警策的話麼?她說:「我們都不是居心自暴自棄的人,我們永不會忘記犧牲了一己的享樂,追求大多數的幸福,只是環境不絕地來引誘我們頹廢,而我們又是勇氣不足,所以我們成了現在的我們。環境的力量太大了,脆弱的個人是無論如何抵抗不了的,我們須得聯合起來奮鬥,用群的力量來約束自己,推進自己。」這是王詩陶的自白,也是各人的自白;是王詩陶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不錯呀,用群的力量來約束自己,推進自己!

  章秋柳從床上跳起來,跑到書桌邊,提起筆來在一張紙上寫道:

  ——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請自今日始;刻苦,沉著,精進不休;秋柳,秋柳,不要忘記你已經二十六歲;浪漫的時代已經過去,切實地做人從今開頭。

  寫到這最後的一句,她的筆停止了;腳步聲到她門前而止,門輕輕地開了一半,露出微笑的曼青的面孔。

  曼青自然是來報告已經辦好了史循的事。當半小時前,他離開了章秋柳後,就有一股無名的力在他心裡敦促他趕快回來。回來幹什麼呢?曼青似乎自己分辯:自然是報告看望史循的結果。所以他到了醫院,付過了醫費,並且知道史循還在沉沉的睡鄉,他就立即趕回來了。而且在來去的途中,他坐在人力車上,也不是無所事事的;紛繁的思想在他心上往來起伏,似乎比車輪的轉動還要快些。舊的印象和新的感觸,混合在一處;而且也像車輪一般,這些旋轉的感想有一個軸,那就是章秋柳。

  「這件事算是告了個段落了。但史循終究還要第二次自殺。」

  聽了曼青的極簡略的報告後,章秋柳這樣肯定地說。

  「哦哦。」

  曼青含胡地應著,眼光注在章秋柳剛才寫過字的那張紙。這幾句章秋柳的悲痛的懺悔,正和她慷慨解囊料理史循的事件一樣,很使曼青感動。他默默地看著章秋柳的一對美目。他有太多的話語擠在喉頭,反而無從說起。章秋柳也沒有話,微蹙了眉尖,似乎也在沉思。

  「秋柳」

  在短短的靜默以後,曼青開口了,聲音有些異樣。

  章秋柳心裡微微一跳,睜大了眼等待曼青的下文。然而沒有。曼青依舊只是惘惘然地看她。他的眼光,流露了他心中的擾亂,因而他的沉默比千百句話語還要有力量。章秋柳像料著了什麼似的微微一笑,同時眼眶邊也泛出了淡淡的紅潮。

  根據了她的經驗,章秋柳很知道一個男子在這種時候的心情;而且經驗也使她熟習了如何對付的方法。當她第一次接受男性方面此等熱烈的然而遲疑不定的眼光時,她確實也是異常地騷動;似畏怯又似暗喜的情緒爬遍了全身,心房突然猛跳了幾下以後便似乎不動了,胸口像是有重物壓著,不能自由呼吸,並且也不敢呼吸。這使她感到了近乎暈眩的奇趣。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時,這神秘的感覺便一點一點變為滯鈍。而她也不復擾亂,只是泰然地有意無意地等待男性方面的情緒的自然發展了。

  在章秋柳的記憶中,似乎那許多漸就平凡化的經驗中尚有一次是再喚起了第一次經驗的幾乎全部的奇趣的,便是張曼青離校前夕和她獨對的半小時。而現在,卻就是這個男子,卻就是那麼一個困人天氣的黃昏!

  章秋柳覺得臉上熱烘烘了,手心裡透出一片冷汗,心頭像有千百個螞蟻爬過。她斜睨了曼青一眼,又像是帶著幾分含羞,把兩隻手掩在臉上,微仰起了頭,往後靠在椅背。

  曼青心裡是同樣的擾亂,卻是不同的方向。舊印象在他是已經很暗淡;在他此時眼中,這章秋柳已非舊日的章秋柳,而是個全新的章秋柳,是熱心幫助史循,痛切懺悔過去的章秋柳;舊的章秋柳早已不能喚起他的幻想,新的章秋柳卻正燃起了他的熱情,他覺得現在這自誓要「刻苦」,要「沉著」,要「切實做人」的章秋柳正合於他最近的理想的女性。然而他還不免有點顧忌:究竟對方是否有心。他自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賴皮涎臉的勾當是他所不願,並且不取。果然他和章秋柳曾有小小的紀念,但在兩性行動解放的今日,這算得什麼呢!這已是久遠久遠的事了。現在如果拿這一點把柄去嬲著她,豈不是無聊?

  「曼青,史循也有過一個愛人!」

  終於是章秋柳先開口了。她平衡了身體,脈脈含情地看著曼青的臉。在曼青看來,似乎這句話的反面就是:曼青,你有愛人麼?

  「然而我卻不曾有過呢!」

  曼青不自覺地脫口說了出來。

  章秋柳愕然,但隨即抿著嘴笑了一笑,低聲說:

  「當真麼?我不信呢!曼青,你在外邊辦了一年事,難道就沒遇到個可意的女子?現在各機關的女職員是這樣的多!」

  「當真沒有。」曼青很困窘似的回答。「怎麼你不信?」

  「我信。但是,曼青,你有沒有親近過女人的身體?」

  曼青心裡一跳。他辨不出這一問是有意呢無意,好意呢惡意。可是章秋柳笑盈盈地又接著說下去了:

  「也像今天的一個黃昏,大概還要晚些,月亮在上面看得很分明,曼青,你那時曾經擁抱過一個女人的潔白的身體。曼青,像做了一個夢,夢醒後,沒有了那女人,沒有了你!」

  曼青不禁冷汗直流了。他覺得章秋柳的話裡有怨意。他回想當時自己的行徑,很像個騙子,騙得了女子的朱唇,隨後又把她遺棄。他負著重罪似的偷偷地望了章秋柳一眼,但在薄暗的暮光中,他辨不出她的氣色,只看見她的唇上還是浮著溫柔的笑容。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極願擁抱著她,請她寬恕他的已往,請她容納他現在的熱情,可是又不敢冒昧;他深怕她只有怨恨,並無愛意。然而他又聽得她繼續說:

  「你是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然而你又突然出現了,你又突然出現了!」

  章秋柳反復諷詠這最後的一句,站起來把一雙手按在曼青肩頭。她的眼光是如此溫柔,她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抖,她的手掌又是這樣的灼熱,曼青不能再有遲疑的餘地了;他抓住了章秋柳的手輕輕地揉捏著,就拉她近來,直到兩顆心的跳動合在一處。章秋柳微笑著半閉了眼,等候那震撼全心靈的一瞬,然而沒有。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但是怎樣平凡的一吻呀,差不多就等於交際場中的一握手。舊日的印象是喚不回來了,過去的永久成了過去!

  在曼青方面卻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跳躍,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異樣地笑了一聲,仿佛是歎息,慢慢地從曼青的擁抱中脫離出來,坐在原處,低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臉上的紅暈已經褪落,胸部也沒有波動;她很可愛地默坐著,似乎在沉思。然後她抬起頭來,淺笑仍舊綴在唇邊,對興奮而且迷亂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覺得這一瞥中包孕著無限情緒:是含羞,又是怨嗔,也還有感傷。

  「曼青,你為什麼要去做教員呢?」

  還是章秋柳先發言,聲音裡頗挾著一些不自然的氣分,似乎是勉強找出這句話來打破難堪的沉寂。

  「因為除了教育,無事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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