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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三(2)


  醫生氣衝衝地繼續著說;他顯然拿章秋柳當作史循的關係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殺的原因了。

  「這位朋友是有神經病的,不是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麼?有一些兒神經病。」

  章秋柳勉強笑著回答。

  「哈,神經病!他告訴了我們一個假名字,也是神經病麼?他用了多量的哥羅芳,如果不是那塊,那塊手帕先已掉下,他准定是沒救的。他鎖了房門,看護婦以為他是睡著了。幸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過幾個鐘頭也未必會發覺呢。」

  史循默默地聽著,心裡抱怨自己的辦事太疏忽;如果剛才用繩子把手帕紮在嘴上,豈不是好?

  「現在我也不多說了,好在人已醒過來;就算是神經病的話,本院不收瘋子,章女士,請你另行設法罷。人是交給你了!」

  醫生結束了他的責備,招呼著看護婦,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皺了眉苦笑著,沒有話語。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又提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在你衣袋裡找著一張同學會卡片,就到呂班路來詢問;恰好我在同學會裡,聽他們說是有人自殺,我當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

  章秋柳站起來走了兩步,向病房門外望了一眼,又接著說:

  「這裡醫院的人們真可恨。他們把你當作仇人,以為你是害了他們了!他們對於一個自殺的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們所以救你,只為的要卸脫自身的干係!」

  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床沿坐下,看著史循的臉又說:

  「那天你說要自殺,今天果然自殺了!但是,史循,無論你懷疑悲觀到如何程度,生命總是可以留戀的罷?我們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殺呢?」

  史循搖著頭,低聲歎了口氣。章秋柳的溫柔懇切的口吻,頗使他感動;而況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臀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

  「在尚能享受生活的愉快的人,」史循又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自然覺得生命無論如何是可以留戀的。像我,至多不過再活一年二年罷了。對於世事的悲觀,只使我消沉頹唐,不能使我自殺;假使我的身體是健康的,消沉時我還能頹廢,興奮時我願意革命,憤激到不能自遣時,我會做暗殺黨。但是病把我的生活力全都剝奪完了。我只是一個活的死人。秋柳,這樣的生活,還值得留戀麼?」

  史循停止了話,很艱難地喘著氣,汗粒從他額上滲出來。看見章秋柳的眼眶裡似乎已經噙著淚珠,便像感觸了電流似的,他努力掙起半個身體來,抓住了章秋柳的手,一字一字地頓著說:

  「秋柳——以前,我曾經愛過,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為了這愛,我戒絕了,浪漫;我,看見,一些光明。但現在,什麼都——完了,完了!」

  他松了手,頹然落在枕頭上,眼睛也閉了。章秋柳心裡一跳,用手去扶他的頭,他開了眼又掙扎著加上一句:

  「現在,我的病,使我不能,再有半分的,希望!」

  他的眼皮慢慢地闔上,呼吸漸漸地微弱,鼻尖上透出幾粒冷汗。

  章秋柳驚惶得不知所措,她捧住了史循的面孔,只是喚著,聲音也發抖了:

  「怎麼了?史循,怎麼了,怎麼了!」

  但是史循只微微地搖一下頭,沒有話,也沒有睜開眼來。

  章秋柳看來不妙,急步跑出病房想找醫生,但在樓梯邊一個人攔住她,遞過一張紙來。章秋柳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見紙上寫的是:「……急救手續費大洋五十元。頭等病房一天,大洋六元……」她恨恨地把紙一團,銳聲喊道:

  「醫生在哪裡?病人不好了!」

  一個看護婦也從旁閃出來了。章秋柳吩咐她趕快找醫生來,就跑回病室去。她又是著急,又是生氣,沉重的腳步打在地板上,把床內的史循驚醒了;他開眼望著章秋柳,露出很感動的一笑。

  章秋柳這才松了口氣。一會兒,醫生也來了,神氣很難看;他在史循面上望了一眼,拉過史循的手腕去按了按脈息,就懶洋洋地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是倦了,讓他睡一下就是。」

  醫生出去後,章秋柳低著頭默想她手裡的紙團上的那個問題。她決不定是否應該給史循知道,不給他知道又有什麼辦法?最後她得了個主意,不如先去找王仲昭商量一下。她看著史循說:

  「醫生說你倦了,你且睡一會罷。今晚上你總是住在這裡了。回頭我再來看你。」

  史循點了一下頭;麻醉劑給他的生理上的疲倦,使得睡眠成為他現在唯一的需要。

  章秋柳到街上時,一陣急雨忽然傾下來,天空反而開朗些。涼的雨點打在她臉上似乎給她一服清神劑,她的脹而且重的腦子頓時輕鬆了許多。她猛然記起前夜在跳舞場裡會見仲昭,說是今天要到嘉興去;她看手腕上的表,正指著五點二十五分,便斷定仲昭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呢?也許他是乘夜車,那就非到晚上十一點半不能到;也許他要到明天回來。總之是緩不濟急了。章秋柳焦灼地想著,在急雨中打旋,完全不覺得身上的薄綢衫子已經半濕,粘在胸前,把一對乳峰高高地襯露出來。

  她只覺著路上的行人很古怪,都瞪著眼睛對她看。她想:讓史循自己去解決這個問題麼,看來史循未必有此力量。她自己呢,罄其所有也還不夠;找別的朋友罷,一個一個朋友的名字在她腦膜上移過,她只是搖頭。最後,她想到了張曼青;「或者曼青還有辦法,」她聊以自慰地對自己說,就鑽進了一輛人力車。

  在車裡坐定後,章秋柳方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全濕了,空氣侵襲她的嫩肌膚,她又幾乎發抖了。她不能不先回去換衣服,於是招呼車夫改道到呂班路。進了同學會的大門,她就跑上樓去,卻在二層樓的客廳門邊,看見一個人坐在沙發裡看報,她快活得叫起來:

  「哈,曼青!原來你在這裡呀!」

  曼青回頭來看見章秋柳那樣地狼狽,忍不住笑了出來。

  「正有事要找你。史循自殺了!」

  章女士只加了這一句,把莫名其妙的張曼青剩在那裡,她就一溜煙似的跑上三層樓去了。曼青半信半疑地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也上樓去;他推開章秋柳的臥室的小門,剛伸進了半個身體,猛覺得眼前一亮,裸呈在他面前的,是章秋柳的雪白的肌膚。曼青下意識地縮回身子來,卻聽得裡面笑著說:

  「對不起,等一下罷。」

  曼青覺得心有些跳蕩了,他企圖鎮定下去,努力猜想著史循到底為什麼要自殺?章秋柳又為什麼這樣狼狽。並且找自己又為了什麼事?他正迷亂地想著,章秋柳開了門請他進去了,她已經換了一身淡青色夾小紫花的荷蘭布的衣衫。

  說過了史循自殺的經過後,章秋柳就把那張團得很皺的紙條遞給曼青:

  「那醫院真可惡,竟會開出這種賬來。我還沒對史循說過。看來他是沒有錢的,我們替他設法。曼青,你能擔任多少?」

  「只是我身邊有的,也不夠這數兒。」

  曼青看著那張紙說。

  「我可以拿出二十元,餘下的你能擔負了去麼?」

  章秋柳說著就把兩張鈔票放在曼青手裡。

  曼青很感動地點著頭,他把章秋柳的錢收好,站起來說:

  「我立即到醫院去把這件事辦好。秋柳,你還出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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