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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三(4)


  曼青機械地回答著;他很想說些別的話,例如「我愛你」之類,但不知怎的,他總是格格然說不出口。

  「我不贊成呢!」章秋柳輕聲笑著說。「曼青,我不贊成你去做教員。為什麼不找些熱烈痛快的事來做呢?」

  「何嘗不是。」曼青很感動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熱烈的?現在只有灰色罷哩!灰色!滿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謂痛快熱烈的事!」

  章秋柳嬌憨地笑著,拿過曼青的一隻手來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潑地接著說:

  「曼青,你又牽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現在我們不談那些。你看,朦朧的暮色裡透出都市的燈火,多麼富於詩意。」

  曼青向窗外看時,果然一簇一簇的燈光已經在雨後的薄霧一般的空氣中閃耀了;窗外的榆樹,靜默地站著,時時滴下幾點細小的水珠。

  「在我看來,」章秋柳接下去說,「人生到處有痛快熱烈的事情。曼青,剛才你擁抱我,你熨貼著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熱烈的?」

  說這話時,章秋柳的神色極嚴肅,但當她看見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豔笑起來了。曼青心裡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蕩的,但也是帶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說了:

  「我是時時刻刻在追求著熱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場,到影戲院,到旅館,到酒樓,甚至於想到地獄裡,到血泊中!只有這樣,我才感到一點生存的意義。但是,曼青,像吸煙成了癮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癮是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許多在從前是震撼了我的心靈,而現在回想來尚有餘味的,一旦真個再現時,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進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時簡直想要踏過了血泊下地獄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來,捧住了曼青的面孔,發怒似的吮著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驚愕的眼光變成了恐懼,然後放了手,狂笑著問道:

  「曼青,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還是新奇的呢?」

  於是章秋柳頹然落在椅子裡,雙手掩在臉上,垂著頭,不動,亦沒有聲音。

  曼青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她。房裡現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進來的路燈光,還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輪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裡,白茫茫的很像一團煙氣。異常的寂靜,只有窗外樹葉的蘇蘇的細聲。曼青苦悶地想著,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態度是什麼原因。各種的解釋,通過他的腦筋,都沒有結論;後來他勉強找得一個在他看來是最近似的,以為這是史循的自殺事件激亂了章秋柳的心靈。曼青這麼想著,對於章秋柳的愛憐,更深了一層。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輕輕地搖著她的肩胛,低聲喚道:

  「秋柳,你還是躺著歇一會兒罷。你受了刺激,你太興奮了!」

  章秋柳抬起頭來,一雙美目熠熠地溜轉。

  「是新奇的呢,還是平凡的?」

  她低聲說著,似乎只給自己聽,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櫺上望著天空。

  曼青斷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經錯亂了。他跟著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溫柔地再說: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經錯亂了!躺著歇一會兒罷。」

  回答是一片蕩人心魂的軟笑。曼青沒有辦法似的焦灼地注視章秋柳的面孔,卻見她的氣色很安詳,跟平常一樣秀麗,並沒異樣之處。

  「曼青,你才是神經過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沒有病呢。我只覺得肚子裡有些空落落,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曼青遲疑一下,也就答應了。

  直到八點多鐘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帶著感情的話,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類乎神經病的舉動。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經忘了一切,吃著,談著,笑著,和平常一樣。曼青覺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處,靜靜地獨坐了一會以後,曼青忍不住又想著日間的事。他將章秋柳的話一句一句回憶出來,細細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態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發問,自己回答,又自己駁去了;一會兒他覺得章秋柳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神經質的女子,但另一觀念又偷偷地掩上心來,章秋柳又變成了追逐肉的享樂的唯我主義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滿屋子踱著,忽而直挺挺地坐下,頭腦裡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終於得不到明瞭固定的觀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著,切實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卻漸漸地模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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