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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九(5)


  孫舞陽很瞭解地一笑,也不再說。

  樹葉停止了蘇蘇的細語,鳥也不叫。雖然相離有二尺多遠,方羅蘭似乎聽得孫舞陽的心跳,看見她的臉上慢慢地泛出紅暈。他自己的臉上也有些潮熱了。兩個人都覺得有許多話在嘴邊,但都不說,等候著對方先開口。孫舞陽忽然又笑了,她站起來,扯直了裙子,走到方羅蘭面前,相距不過幾寸,靈活而帶憂悒的眼光,直射進方羅蘭眼裡,射進心裡;她很溫柔地說:

  「羅蘭,近來你和太太又有意見,是不是?——」

  方羅蘭一下怔住了,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必否認。你和太太又鬧了,你們甚至要離婚,我全都知道——」

  方羅蘭臉色變了。孫舞陽卻笑了笑,手按在方羅蘭肩上,低聲問道:「你猜想起,我知道了這件事,是高興呢,還是生氣?」

  聽了這樣親昵而又富於暗示性的話語,方羅蘭的臉色又變了,而伴隨著這番話送來的陣陣的口脂香,又使得方羅蘭心旌搖搖。

  孫舞陽似乎看透了方羅蘭的心事,抿著嘴笑了笑,但隨即收起笑容,拍一下方羅蘭的肩膀,很認真地說:「我呢,既不高興,也不生氣。可是,羅蘭,你的太太是一個上好的女人,你不應該叫她生氣……」

  方羅蘭松了一口氣,張嘴想要分辯,孫舞陽卻不讓他開口。

  「你聽我說喲!我也知道並不是你故意使她傷心,或者竟是她自己的錯誤,可是,你總得想法子使她快樂,你有責任使她快樂。」

  「哎!」方羅蘭歎了口氣,又想開口,卻又被孫舞陽止住了:

  「為了我的緣故,你也得想法子使她快樂!」

  這語氣是這樣的親熱,這語意又這樣的耐人尋味,方羅蘭忍不住渾身一跳。他伸手抱住了孫舞陽的細腰,一番熱情的話已經到他嘴邊,然而孫舞陽微笑著瞅了他一眼,便輕輕地推開他,而且像一個大姊姊告誡小兄弟那樣說道:

  「你們不能離婚。我不贊成你們離婚。你最能尊重我,或者你也是最能瞭解我,自然我感謝你,可是——」孫舞陽咬著嘴唇笑了笑,「可是,我不能愛你!」

  方羅蘭臉色又變了,身不由己似的退後一步,兩眼定定地看著孫舞陽,那眼光是傷心,失望,而又帶點不相信的意味。

  「我不能愛你!」孫舞陽再說一遍,在「能」字上一頓,同時,無限深情地對方羅蘭瞟了一眼,然後異樣溫柔地好像安慰似的又說:

  「你不要傷心。我不能愛你,並不是我另有愛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糾纏的人,我也不怕和他們糾纏;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衝動,有時我也不免——但是這些性欲的衝動,拘束不了我。所以,沒有人被我愛過,只是被我玩過。」

  現在方羅蘭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盯住孫舞陽看,嘴唇有點抖。可是孫舞陽坦然地又接著說:

  「羅蘭,你覺得我這人可怕罷?覺得我太壞了罷?也許我是,也許不是;我都不以為意。然而我決不肯因此使別人痛苦,尤其不願因我而痛苦者,也是一個女子。也許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點痛苦,我也不會可憐他。這是我的人生觀,我的處世哲學。」

  這一番話,像雷轟電掣,使得方羅蘭忽而攢眉,忽而苦笑,終於是低垂了頭。他心中異常擾亂,一會兒想轉身逃走,一會兒又想直前擁抱這可愛而又可怕的女子。孫舞陽似乎看透了方羅蘭這一切的內心的矛盾,她很嫵媚地笑了笑,又款步向前,伸手抓住了方羅蘭的滿是冷汗的一雙手,跟方羅蘭幾乎臉偎著臉,親親熱熱地,然而又像是嘲笑方羅蘭的缺乏勇氣,她用了有點類乎哄孩子的口吻,輕聲說:

  「羅蘭,我很信任你。但我不能愛你。你太好了,我不願你因愛我而自惹痛苦。況且又要使你太太痛苦。你趕快取消了離婚的意思,和梅麗很親熱地來見我。不然,我就從此不理你。羅蘭,我看得出你戀戀於我,現在我就給你幾分鐘的滿意。」

  她擁抱了滿頭冷汗的方羅蘭,她的只隔著一層薄綢的溫軟的胸脯貼住了方羅蘭的劇跳的心窩;她的熱烘烘的嘴唇親在方羅蘭的麻木的嘴上;然後,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羅蘭胡胡塗塗地站在那裡。

  十分鐘後,方羅蘭滿載著苦悶走回家去。他心裡一遍一遍念著孫舞陽的那番話語;他想把平時所見的孫舞陽的一切行動言論態度,從新細細研究。但是他的心太亂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沒有條理。只有孫舞陽的話在他滿腦袋裡滾來滾去。他已經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憑火熱的說不出的情緒支配著。這味兒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內,當他想到孫舞陽說信任他又安慰他擁抱他的時候。

  晚上,似乎頭腦清明些了,方羅蘭再研究這問題。可愛的孫舞陽又整個地浮現在他眼前,懷中溫暖地還像抱著她的豐腴的肉體。雖則如此,他仍舊決定了依照孫舞陽的勸告。太太不肯瞭解,又怎麼辦呢?這本不是方羅蘭要離婚,而是太太。孫舞陽顯然沒有明白這層曲折。太太不是說過的麼?除非是孫舞陽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滅她的懷疑。死,原是難說的,但孫舞陽不像一時便會死;她一定不肯自殺,而城裡也沒有時疫。嫁人呢,本來極可望,然而現在知道無望了,她決不嫁人。在先方羅蘭尚以為太太的話不過是一時氣憤,無理取鬧,可是這幾天他看出太太確有這個不成理由的決心。所以孫舞陽的好意竟無法實行,除非她肯自殺。

  當下方羅蘭愈想愈悶,不但開始恨太太,並且覺得孫舞陽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來玩弄他,和太太串通了來玩弄他。他幾乎要決心一面和太太正式離婚,一面不願再見孫舞陽。但是主意素來活動的他,到底不能這麼決定。最後,他想得了一個滑稽的辦法:請孫舞陽自己來解決太太的問題。

  於是方羅蘭像沒事人兒似的睡了很安穩的一夜。

  翌日一早,方羅蘭就到了婦女協會。孫舞陽剛好起身。方羅蘭就像小學生背書似的從頭細講他和太太的糾紛。他現在看孫舞陽仿佛等於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麼話都說了出來;連太太被擁抱時的冷淡情形,也說得很詳細。他的結論是:

  「我已經沒有辦法,請你去辦去。」

  「什麼?我去勸解你的太太麼?事情只有更壞。」

  「那麼,就請你不要管我們離婚的事;我們三個人繼續維持現狀。」

  孫舞陽看了方羅蘭一眼,沒有說話。她還只穿著一件當作睡衣用的長袍,光著腳;而少女們常有的肉體的熱香,比平時更濃郁。此景此情,確可以使一個男子心蕩;但今天方羅蘭卻毫無遐想。從昨天談話後,他對於這位女士,忽愛,忽恨,忽怕,不知變換了幾多次的感想,現在則覺得不敢親近她。怕的是愈親近愈受她的鄙夷。所以現在孫舞陽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溫柔的一看,方羅蘭卻自覺得被她的眼光壓癟了;覺得她是個勇敢的大解脫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縮,拘牽,搖動,瑣屑的庸人。

  方羅蘭歎了口氣,他感到剛脫口的話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軟弱,無決心,苟安的劣點,況且維持現狀也是痛苦的,以後孫舞陽也不理他,則痛苦更甚。

  「但維持現狀也不好,總得趕快解決。」他轉過口來又說。「也許梅麗要催我趕快解決——正式離婚。假使梅麗終於不能明白過來,那麼,舞陽,你可以原諒我麼?」

  孫舞陽不很懂得似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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