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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九(4)


  方羅蘭現在是動之以情了。這確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誠;他的確還沒有以孫舞陽替代了太太的決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動。但她不是感情衝動的人,她說要離婚,是經過了深思的結果,所以舊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過去的事,近來天天在我心裡打回旋呢!」她說。「我們從前有過快樂的日子,我想起來就和昨天的事一樣,都在眼前,但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不能再回到可紀念的十八。我近來常常想,這個世界變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經不能應付,並且也不能瞭解。可是我也看出一點來:這世界雖然變得太快,太複雜,卻也常常變出過去的老把戲,舊曆史再上臺來演一回。不過重複再演的,只是過去的壞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過去的雖然會再來,但總是不好的傷心的才再來,快樂的事卻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來了。我們過去的快樂也是決不會再來,反是過去的傷心卻還是一次一次地要再來。我們中間,現在已經完了,勉強複合,不過使將來多一番傷心罷了。過去的是過去了!」

  方羅蘭怔住了,暫時沒有話;他見太太說的那樣鎮靜,而且頗有些悲觀的哲學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時憤激之言,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的。他看來這件事是沒法挽回的了。那麼,就此離婚罷?他又決斷不下來。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他只是感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幾步,終於站在太太面前,看著她的略帶蒼白然而鎮定的臉說:

  「梅麗,你不愛我了,是不是?」

  「你已經是使我無法再愛。」

  「咳,咳。我竟壞到這個地步麼?」方羅蘭很悲傷了,「將來你會發見你的完全誤會。將來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麗,我不忍,我也不願,你將來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請你放心。」

  「梅麗,離婚後你打算怎樣呢?」

  「我可以教書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親。」

  「你忍心拋開芳華麼?」方羅蘭的聲音有些顫。「你幹革命不能顧家的時候,我可以帶了去;你倘使不願,我也不堅持。」

  方羅蘭完全絕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執拗來,而這執拗,又是以不瞭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顛倒像一個被疑為不貞的妻,即使百般懇求,仍遭堅決的拒絕。他覺得自己業已屈伏到無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並沒錯,而且亦已「仁至義盡」;這是太太過分。他知道這就是太太的貴族小姐的特性。

  「梅麗,我還是愛你。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是我有一個要求:請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資格,暫時住在這裡;我相信我日後的行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們中間雖然有了隔膜,我對你卻毫無惡意,梅麗,你也不該把我看作仇人。」

  方羅蘭說完,很安閒地把兩手交叉在胸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頃,點頭答應了。

  從那晚起,方羅蘭把書房佈置成了完全的臥室。他暫時不把陸梅麗作為太太看待;而已經雙方同意的方、陸離婚也暫不對外宣佈。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託在一個女子身上不可,那麼從此以後極短時期內方羅蘭之更多往孫舞陽處,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過是走順了腳,等於物理學上所謂既動之物必漸次增加速率而已。他還是並沒決定把孫舞陽來代替了陸梅麗,或是有這意識。只有一次,他幾乎違反了本心似的有這意識的一瞥。這是「五七」紀念會後的事。

  五月是中國歷史上紀念最多的一個月;從「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這一連串的紀念日,把一個自從「解放」婢妾後又沉靜得像死一般的縣城,點綴得非常熱鬧,許多激烈的論調,都在那些紀念會中傾吐;自然是胡國光的議論最激烈最徹底。一個月前,他還是新發見的革命家,此時則已成了老牌;決沒有人會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紳等字樣,和胡國光三字聯想在一處了。多事的五月的許多紀念,又把胡國光抬得高些;他儼然是激烈派要人,全縣的要人了。方羅蘭早有軟弱,主意活動的批評,現在卻也堅決徹底起來了;只看他在「五七」紀念會中的演說便可知道。

  那時,方羅蘭從熱烈的鼓掌聲中退下來,滿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裡望外擠,看見小學生的隊伍中卓然立著孫舞陽。她右手揚起那寫著口號的小紙旗,遮避陽光,凝神瞧著演說台。綢單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頭,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隱約可見。

  方羅蘭到了她面前,她還沒覺得。

  「舞陽,你不上去演說麼?」

  方羅蘭問。他在她旁邊站定,揮著手裡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氣委實太熱了,孫舞陽的額角也有一層汗光,而且兩頰紅得異常可愛。她猛回過頭來,見是方羅蘭,就笑著說:

  「我見你下臺來,在人堆裡一晃就不見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們公舉劉小姐演說,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陽光,太熱;你看,我站在這裡,還是一身汗。」

  方羅蘭掏出手巾來再擦臉上的汗,噓了口氣,說:

  「這裡人多,熱的難受。近處有一個張公祠,很幽靜,我們去涼一涼罷。」

  孫舞陽向四面望瞭望,點著頭,同意了方羅蘭的提議。

  因為有十分鐘的急走,他們到了張公祠,坐在小池邊以後,孫舞陽反是一頭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稱讚這地方。大柏樹擋住了太陽光,吹來的風也就頗有涼意。丁香和薔薇的色香,三三兩兩的鳥語,都使得這寂寞的廢祠,流蕩著活氣。池水已經很淺了,綠萍和細藻,依然遮滿了水面。孫舞陽背靠柏樹坐著,領受涼風的撫摩,雜亂地和方羅蘭談著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婦女保管所裡的幹事,錢素貞,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談到縣裡的婦女運動時,孫舞陽忽然這麼問。

  「不知道。記得還是你們推薦的。」

  「是的。當時是朱民生來運動的,我們沒有相當的人,就推薦了。現在知道她是陸慕游的愛人,據劉小姐說,這錢素貞簡直一個字也不認識。」

  「朱民生為什麼介紹她!」

  「大概也是受陸慕遊的央求;朱民生本來是個胡塗蟲!奇怪的是陸慕遊會有這麼一個愛人。」

  「戀愛,本來是難以索解的事。」

  孫舞陽笑了。她把兩手交叉了挽在腦後,上半身微向後仰,格格地笑著說:

  「雖然是這麼說,兩人相差太遠就不會發生愛情;那只是性欲的衝動。」

  方羅蘭凝眸不答。孫舞陽的嬌憨的姿態和親昵的話語,攝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為我和朱民生有戀愛——近來這些謠言倒少些了;他們看見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親近些,便說准是有了愛,你看,這多麼無聊呢?」

  孫舞陽忽然說到自己,她看著方羅蘭的臉,似乎在問:

  「你說戀愛本來難以索解,是不是暗指這個?」

  聽到這半自白半暗示的話,方羅蘭簡直心醉了,但想到孫舞陽似乎又是借此來表示對於自己的態度,又不免有些悵惘。然而他已經搖著頭說:

  「那些謠言,我早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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