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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九(2)


  「昨天下午我在婦協和孫舞陽談天,是有的事,沒有什麼不可以告人的。」

  方羅蘭用堅定的坦白的口音回答。

  「我也知道無非談談而已,但謠言總是謠言,你自然想得到謠言會把你們說成了個什麼樣子。我也不信那些話。方先生,你的品行,素來有目共睹,謠言到你身上,不會有人相信,但是孫舞陽的名聲太壞了,所以那謠言反倒有了力量了。我知道,無論什麼謠言,外邊儘自大叫大喊,本人大抵蒙在鼓裡;此刻對你提起,無非是報告個消息,讓你知道外邊的空氣罷了。」

  方羅蘭心裡感謝張小姐的好意,但同時亦深不以她的輕視孫舞陽為然;她說「但是孫舞陽的名聲太壞了」,可知她也把孫舞陽看作無恥的女子。方羅蘭覺得很生氣,忍不住替孫舞陽辯護了:

  「關於孫舞陽個人的謠言,我也聽得過,我就根本不相信。我敢斷定,誣衊孫舞陽的人們一定是自己不存好心,一定是所求不遂,心裡懷恨,所以造出許多謠言來破壞她的名譽。」

  這些話,方羅蘭是如此憤憤地說的,所以張小姐也愕然了,但她隨即很了然地一笑,沒有說話。方羅蘭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話已經在別人心上起了不同的解釋,還是憤憤地說:

  「我一定要查究謠言的來源!為了孫舞陽,也為了我自己。」

  「也為了梅麗姊。」張小姐忍不住又說,「她近來的悒悒不樂,也是為此。」

  果然是這方面來的風呀!方羅蘭忽然高興起來,他打破了太太的悶葫蘆了。但轉念到太太竟還是為此對自己冷漠,並且屢次詢問而不肯說,可是對張小姐她們大概已經說得很多,這種歧視自己丈夫,不信任自己丈夫,太看低了自己丈夫的態度,實在是萬分不應該的。想到這裡,方羅蘭又氣惱,又焦灼,巴不得立刻就和太太面對面弄個明白。

  和張小姐出了會客室後,方羅蘭勉強看了幾件公文,就回家去。他急於要向太太解釋;不,「解釋」還嫌太輕,他叫太太要明白些;也還不很對,他很以為應該要使太太知道她自己歧視丈夫,不信任丈夫,太看低了丈夫的錯誤;嚴格而言,與其說方羅蘭回去向太太請罪,還不如說他要向太太「問」罪。

  這便是方羅蘭趕回家看見太太時的心情。方太太正和孩子玩耍,看見丈夫意外地早歸,並且面色發沉,以為黨部裡又有困難問題發生了,正要動問,方羅蘭已經粗暴地喚女僕來把孩子帶去,拉了太太的手,向臥室走,同時說:

  「梅麗,來,有幾句要緊話和你談一談。」

  方太太忐忑地跟著走。進了臥室,方羅蘭往搖椅裡坐下,把太太擁在膝頭,挽住她的頭頸問道:

  「梅麗,今天你一定要對我說為什麼你近來變了,對我總是冷冷的。」

  「沒有。我是和平常一般的呵。」方太太說,並且企圖脫離方羅蘭的擁抱。

  「有的。你是冷冷的。為什麼呢?什麼事叫你不快活?梅麗,你不應該瞞著我。」

  「好了。就算我是冷冷的,我自己倒不理會得。在我這面,倒覺得你是改變了。」

  「嘿,不用再裝假了。」方羅蘭笑了出來。「我知道,你又是為了孫舞陽,是不是?」

  方太太推開了撫到她胸前的方羅蘭的手,她覺著丈夫的笑是刺心的;她只淡淡地回答:

  「既然你自己知道,還來問我?」

  「你倒和張小姐她們說。梅麗,你背後議論著我。」

  方太太掙脫了被挽著的頸脖,沒有回答。

  「你不應該不信任我,反去信任張小姐;外邊的謠言誣衊我,你不應該也把我看得太低。孫舞陽是怎樣一個人,你也見過;我平素行動如何,你還不明白麼?我對孫舞陽的態度,前次說得那樣明白堅決,你還不肯相信;不信罷了,為什麼問了你還是不肯說呢?梅麗,你這樣對待丈夫,是不應該的!你歧視我,不信任我,看低了我,都是沒理由,沒根源的。你不承認你是錯誤了麼?」

  方太太的秀眼一動;從那一瞥中,看得出她的不滿意,但她又低了頭,仍沒回答。

  「你的吃醋,太沒有理由了。依你這性兒,我除非整天躺在家裡,不見一個女子,不離開你的眼。但是這還成話麼?梅麗,你如果不把眼光放大些,思想解放些,你這古怪多疑的性兒,要給你無限的痛苦呢!我到今天,才領教了你這性兒。但是,梅麗,從今天起,就改掉了這個性兒。你聽我的話,你要信任我,不要再小心眼兒,無事自擾了。」

  猛然一個掙扎,方太太從羅蘭懷中奪出,站了起來。方羅蘭的每一句話,投到方太太心上,都化成了相反的意義。她見方羅蘭大處落墨地儘量責備她,卻不承認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她認定方羅蘭不但不瞭解她,並且是在欺騙她。而況她在他的話裡又找不出半點批評孫舞陽的話。他為什麼不多說孫舞陽呢?方羅蘭愈不提起孫舞陽,方太太就愈懷疑。只有心虛的人才怕提起心虛的事。方羅蘭努力要使太太明白,努力要避去凡可使她懷疑的字句,然而結果是更壞。

  如果方羅蘭大膽地把自己和孫舞陽相對時的情形和談話,都詳細描寫給太太聽,或者太太倒能瞭解些;可是方羅蘭連孫舞陽的名兒都不願提,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那就難怪方太太要懷疑那不言的背後正有難言者在。這正是十多天來方太太愈想愈疑,愈疑愈像的所以然的原因。現在方羅蘭鄭重其事地開談判,方太太本來預料將是一番懺悔,或是赤裸裸地承認確是愛了孫舞陽;懺悔果然是方太太所最喜,即使懺悔中說已經和孫舞陽有肉體關係,方太太大概也未必怎樣生氣,而承認著愛孫舞陽也比光瞞著她近乎尚有真心。然而結果什麼也沒有,仍只給了她一些空虛和欺偽,她怎能不憤憤呢?方太太雖是溫婉,但頗富於自尊心,她覺得太受欺騙了,太被玩弄了;她不能沉默了,她說:

  「既然全是我的錯誤,你大可心安理得,何必破工夫說了那許多話呢?我自然是眼光小,思想舊,人又笨,和我說話是沒有味兒的。好了,方委員,方部長,你還是趕快去辦公事罷。隨我怎麼著,請你不用管罷!即使我真是發悶,也是悶我自己的,我並沒對你使氣,我還是做著你家裡的為母為妻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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