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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九(1)


  十天過去了。這十天內,縣黨部的唯一大事便是解放了二十多個婢妾孀婦尼姑,都是不滿三十歲的。解放婦女保管所也成立了,撥了育嬰堂做所址。所長也委定了,就是婦女協會的忠厚有餘的劉小姐。錢素貞做了該所的幹事,算是直接負責者。

  現在這縣城裡又是平靜得像死一般了。縣黨部委員們垂拱無事。

  方羅蘭卻煩惱著一些事——

  這是因為方太太近來有些變態了,時常沉悶地不作聲,像是心上有事。在方羅蘭面前,雖然還是照常地很溫柔地笑著,但是方羅蘭每見這笑容,便感到異樣地心往下沉。他覺得這笑容的背面有深長的虛偽與勉強。他也曾幾次追詢她有什麼不快,而愈追詢,她愈勉強地溫柔地笑著,終於使得方羅蘭忍不住笑裡的冷氣,不敢再問。他們中間,似乎已經有了一層隔膜;而這隔膜,在方太太大概是體認得很明白,並且以為方羅蘭也是同樣地明白,卻故意假裝不曾理會到,故意追詢,所以她愈被問,就愈不肯開口,而這隔膜也愈深愈厚。

  至於方羅蘭呢,他自信近來是照常地對待太太,毫無可以使她不快之處,不但是照常,他自問只有更加親熱,更加體貼。然而所得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淡漠。她的臉是沒有真誠的喜氣,沒有情熱的血在皮下奔流的木雕的面孔;她的一顰一笑是不能深入劇情的拙劣舞臺演員的刻板的姿勢。她像一隻很馴順然而陰沉地忍受人們作弄的貓。她攤開了兩手,閉著眼,像一個小學生受到莫名其妙的責罰似的,接受方羅蘭的愛撫。唉,她是變了。為什麼呢?方羅蘭始終不明白,且也沒有法子弄明白。

  他偶爾也想到這或者就是愛的衰落的表示,但是他立即很堅決地否認了,他知道方太太沒有愛人,並且連可以指為嫌疑的愛人都沒有,她是沒有半個男朋友的;至於他自己——難道自己還不能信任自己麼?——的確沒有戀愛的喜劇,除了太太,的確不曾接觸過任何女子的肉體。

  他更多地想到,這或者還是為了天地間有一個孫舞陽。但是他愈想愈不像,愈覺得是無理由的。他可以真誠地自白:他覺得孫舞陽可愛,喜歡接近她,常和她談談,這都是有的,但他決無想把孫舞陽代替了陸梅麗的意思。既然他對於孫舞陽的態度是不愧神明的,太太的冷淡就難以索解了。況且前次為了手帕,太太就開門見山地質問,並且繼之以哭;那麼,如果還有疑點,為什麼又不說呢?為什麼他屢次極溫柔地追詢,而始終毫無反應?況且前次說明了後,太太已經完全瞭解,他們的經久而漸漸平淡的夫婦生活不是經此小小波折而有了一時期新的熱烈麼?況且後來孫舞陽也到他家裡見過方太太,談得極融洽,方太太也在方羅蘭面前說孫舞陽好;那時方太太毫沒一點疑心,神情也不是現在這樣冷冰冰的。方羅蘭記得這冷冰冰的淡漠只是三五天內開始的,可是這三五天內——

  並且還是十多天以來,方羅蘭在太太面前簡直不曾提起過「孫舞陽」三個字。

  太太的忽變常態,已足夠方羅蘭煩惱了;更可惡的是還有一兩句謠言吹到他耳朵裡,而這些謠言又是關於孫舞陽的。大致是說她見一個,愛一個,愈多愈好,還有些不堪的詳細的描寫。方羅蘭對於這些謠言是毅然否定的,他眼中的孫舞陽確不是那樣的人。因而這些卑劣的謠言也使他很生氣。

  據這麼說,方羅蘭近來頗有些意興闌珊,也是不足怪的了。

  「五一」節前八天的下午,方羅蘭悶悶地從縣黨部出來,順腳便往婦女協會去。他近來常到婦女協會,但今天確有些事,剛才縣黨部的常務會議已經討論紀念「五一」的辦法,他現在就要把已決定的辦法告訴孫舞陽。

  孫舞陽正在寫字,看見方羅蘭進來,擲過了一個歡迎的媚笑後,就把寫著的那張紙收起來。但當她看見方羅蘭臉上的筋肉微微一動,眼光裡含著疑問,她又立刻將那張紙撩給他。這是一首詩:

  不戀愛為難,
  戀愛亦複難;
  戀愛中最難,
  是為能失戀!

  「你歡喜這首詩麼?你猜猜,是誰做的?」

  孫舞陽說。此時她站在方羅蘭的肩後,她的口氣噴射在方羅蘭的頸間,雖然是那麼輕微,在方羅蘭卻感覺到比罡風還厲害,他的心顫動了。

  「是你做的。好詩!」方羅蘭說,並沒敢回過臉去。

  「嘻,我做不出那樣的好詩。你看,這幾句話,人人心裡都有,卻是人人嘴裡說不出,做不到。我是喜歡它,寫著玩的。」

  「好詩!但假使是你做的,便更見其好!」

  方羅蘭說著,仍舊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屋內只有這一對小窗,窗外的四面不通的院子又不過方丈之廣,距窗五六尺,便是一堵盤滿了木香花的牆,所以這狹長的小室內就只有三分之一是光線明亮的。現在方羅蘭正背著明亮而坐,看到站在光線較暗處的孫舞陽,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裙,凝眸而立,飄飄然猶如夢中神女,除了她的半袒露的雪白的頸胸,和微微顫動的乳峰,可以說是帶有一點誘惑性,此外,她使人只有敬畏,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風的感覺,而穢念全消。方羅蘭惘然想起外邊的謠言,他更加不信那些謠言有半分的真實性了。

  他近來確是一天一天地崇拜孫舞陽,一切站在反對方面的言論和觀察,他都無條件地否認;他對於這位女性,愈體認愈發見出許多好處:她的活潑天真已經是可愛了,而她的不勝幽怨似的極刹那可是常有的靜默,更其使他心醉。他和孫舞陽相對閒談的時候,常不免內心的擾動,但他能夠隨時鎮定下去。他對於自己的丈夫責任的極強烈的自覺心,使他不能再向孫舞陽走進一步。因此他堅信太太的冷淡絕不能是針對孫舞陽的;並且近來他的下意識的傾向已經成了每逢在太太處感得了冷淡而發生煩悶時,便到孫舞陽跟前來療治。可以說孫舞陽已經實際上成了方羅蘭的安慰者,但這個觀念並不曾顯現在他的意識上,他只是不自覺地反復做著而已。

  所以即使現在方羅蘭留在孫舞陽的房裡有一小時之久,也不過是隨便談談而已,決沒有意外的事兒。

  但也許確是留得太久了的緣故,方羅蘭感覺到走出孫舞陽的房間時,接受了幾個人的可疑的目光的一瞥。這自然多半是婦協的小職員以及女僕之流。但其中一個可注意的,便是著名忠厚的劉小姐。

  方羅蘭悶悶地回去,悶悶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午後他到縣黨部時,這些事幾乎全已忘記了。但是張小姐忽請他到會客室談話。他尚以為有黨部裡的事或別的公事,須要密談,然而張小姐關上客室門後的第一語就使他一驚:

  「方先生,你大概沒有聽得關於你的謠言罷?」

  張小姐看見方羅蘭臉色略變,但還鎮靜地搖著頭。「謠言自然是無價值的,」她接下說,「大致是說你和孫舞陽——這本是好多天前就有了的。今天又有新的,卻很難聽;

  好像是指實你和她昨天下午在婦女協會她的房裡……」

  張小姐臉也紅了,說不下去,光著眼看定了方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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