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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3)


  「嗯,半爿墳,什麼意思?」張不忍皺著眉頭望在朱濟民的臉上。

  「左右不過是那麼一回事。」趙君覺接口說。「你要收密令麼,端整下一口大筐罷。至於一師兵,誰知道他們來作什麼。為什麼不開往邊疆?然而,也未必來罷。聽說嫌交通不便。要先開城外那條汽車路呢!」

  「我也聽得這麼說。住的地方,倒已經在準備了。不過,半月墳,又是幹麼?什麼是半爿墳?」

  「就是破坍的老墳,露出了壙穴的。」趙君覺回答。「什麼用,可不大明白,」李濟民搶著說,「但是保安隊的隊長對人說,這種半爿墳可以利用來做機關槍的陣地。」

  「哦,大概是這麼個用意了。」

  「不忍,這兩天一陣子密令,滿縣滿街真是儼若大戰就要來了。」趙君覺說,一臉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氣。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興奮呢!」朱濟民確信地說。

  趙君覺看了朱濟民一眼,嘴唇一披,「對了,當真興奮;所以我覺得他們太可憐。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暫時三個人都不說話。張不忍用腳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劃著,好像劃了一個字,隨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邊一個抓住了趙君覺和朱濟民,皺著眉頭,定睛看著趙君覺,又移過去看著朱濟民,用沉著的口音說:「君覺的意見,我也覺得大半是對的;然而老百姓不怕,興奮,這一點比什麼都可貴!我們當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我們一定要做點事!」

  三個人對看著,末了,趙君覺和朱濟民同聲說:「加上密司潘才得四個人。……」

  張不忍立刻打斷他們的話:「然而一定要做點事!開頭四個人,後來會加多!」

  他們於是並肩慢慢地一邊談,一邊走;沿著圍牆走到盡頭又回來,還是談個不休。

  三個人帶著朗爽的笑聲走進教員休息室了。劈頭忽然又遇見了校長。

  「窯煤都漲價了,一倍,剛漲的,該死,該死!」

  校長阻住了他們三位,慌慌張張說。校長的腦子裡沒有更值得煩惱的事。

  六

  陸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風背後的好地方,悄悄說著話。這裡不是走路,四扇排門常年關著,相近左面那架屏風的四扇排門,也只開一對,作為從大廳到內室的唯一門戶。

  屏風擋著,如果有人從外邊走進大廳來,他看不見兩位,兩位卻看得見他。

  這個好地方卻只有一張閑擱著的太師椅,坐的是陸紫翁,斜欠著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著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著,臉朝外。

  「他們竟敢指摘我們販運私貨麼?」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他歪著腦袋,臉對著牆,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畫。

  「可不是!還說要組織捉私團呢!」

  「哼!看他們敢!然而,張不忍這小子真可惡!可是,不見得單是張八夫妻倆;還有誰也是張八的一夥?」

  「大概中心小學裡一二個教員總有份罷。」

  「校長也不知道?」

  「問過他,他賭咒說不知道。」

  「不敢說出來罷了,這沒用的草包!哼!可是,筆跡總該認得出來的?」

  「認不出。那壁報全是一個人的筆跡,聽說是八少奶奶——」

  「呸!什麼少奶奶!不知道什麼小戶人家的賤貨,也許竟是——看她那一雙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來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不是正路。總有一天給我查明白。」

  「不過,紫翁,下手要快。他們還說你和二老闆經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說是下期的壁報上准要宣佈。」

  「哦——」陸紫翁的聲音帶啞了,把架起的那條腿放下。

  「哦!張八這小子,他怎麼會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裡的老八』,自有一班窮出火來的爺們和他來往。」

  「嗨,六房裡?六房裡早已沒人了,哪裡又跳出個什麼老八!胡三這老頭子是老糊塗了。黃二姐一張嘴算屁話?我打算辦他一個冒名招搖呢!」

  「然而,紫翁,自從他出了壁報,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確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這老傢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還有『趙廳』的緝老爺,孫洪昌的二少爺,據說也是暗中……」

  「嘿!趙緝庵也有份麼?」陸紫翁挺起眼睛望著樓板,一隻手儘管摸著下巴。忽然站起來,輕聲說:「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學裡一個教員一定就是緝庵的小兒子趙君覺。哦,老九,等一下。」陸紫翁到牆邊去拖過一張方凳來。「坐著談罷,原來張八這小子竟有點呼風喚雨的手法,老九,我們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細佈置一下。」

  「不過也不能太慢,私貨的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了。那一批貨,多擱日子怕要走漏……」

  「這個不要緊,」陸紫翁搶著說。「等二老闆起來了,他有辦法,嗯,倒是——」

  「二老闆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麼?」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緝庵他們在內,查公款這一層說不定會鬧大——」

  「外邊是誰?」周老九突然喊了這一聲,陸紫翁連忙把話縮住。周老九站起來,故意高聲咳了一下,就轉出屏風背後,一面學著「官腔」喊「來呀」,可是只喊了一聲,就不響了。陸紫翁聽得好像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他正決不定還是照舊躲著好呢,還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來了,帶著一個尖頭削臉的人物,正是商會職員姚瑞和。

  周老九指著姚瑞和說:「他剛得的消息,張不忍自己報了名,受壯丁訓練去了。」

  「賤胎!」陸紫翁仰起了臉冷笑。

  「紫翁,他還想立什麼社呢!」

  「叫做『國魂武術社』罷,」姚瑞和陪笑說。「壯丁訓練班裡倒有一小半人加進了他這社。」

  「好!哼哼,糾眾集社是犯法的。」陸紫翁冷笑的鼻音有點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罷?」

  「倒也不全是。內中有——」姚瑞和遲疑了一下,「有這次壯丁訓練抽籤抽到的好幾個小老闆,還有甲長們——很有幾個場面上的小爺們呢!」

  「紫翁,孫洪昌的小老闆老二,還有——瑞和,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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