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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4)


  「北街上開亦我軒照相館的陳維新陳甲長。」

  「紫翁,孫老二和陳維新也是發起人。」

  「哎哎,這班少爺們血氣方剛,真真是不成話!」陸紫翁的聲音有點發啞了。「可是,陳維新麼?他好像是黨員罷?」「是的。前任區黨部的執委。」姚瑞和連忙陪笑說。「不知道張不忍怎麼搞的,連保衛團的大隊長也做了贊助人呢!」「哦,不過大隊長原是直爽人。」陸紫翁說著就站起來,反背著手踱了幾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說道:「笑話!不知哪裡跳出來的小夥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裡的老八』了,兩個月沒到,居然結交了朋友,打算硬出頭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雙手擺明白不是好出身;你們想,要真是張六房的嫡脈,哪裡會討媳婦不看個門當戶對的?」

  陸紫翁一面說,一面就踱出了屏風背後那個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來。周老九低著頭在一對棟柱中間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軒下長窗邊,時時偷眼瞟著那一對通到內室去的排門。

  陸紫翁對一個土頭土腦的男當差說道:「進去問問,二老爺起身了沒有?」回過臉,朝姚瑞和看了幾眼,「你回去罷,不許多嘴。」

  周老九踱到陸紫翁跟前,悄悄地說:「剛才瑞和報告的消息,紫翁覺得怎樣?」

  「暫時之間,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還說,今天早上他親眼看見胡四到張八家裡去。過了一個鐘頭,這才出來。」

  「嗯,胡四,沒有什麼道理;不過,趙緝庵在內呢——噢,老九,不是張八租了程子卿的廂房麼?你應該叮囑子卿留心進進出出的人兒。」

  「嗯嗯,這子卿就是太老實。」

  周老九回答時頗露窘態。陸紫翁沉吟一會兒,微微笑著,正想開口,忽然那邊通內室的排門邊來了女人的聲音了:「喔,是陸老爺和周先生麼?老爺起來了,請兩位進去罷。」

  女人是一張小圓臉,淡綠色陰丹士林布的短襖僅及乳下,黑軟緞的褲子長到腳背,一條油松大辮子。

  七

  陸紫翁和周老九報告的時候,二老闆的一根粗指頭老是挖著鼻孔,一聲不出。他忽然打一個呵欠,身子一斜(他本來躺在煙榻上),嘴裡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伸手在大腿上拍兩下,那個油松大辮子的女人就挨著他坐下,給他捶著腿。

  二老闆雖然不作聲,他那一對貓頭鷹的眼睛老是烏溜溜地在那裡轉;機警而又頗露凶相的眼光時時從陸紫翁臉上掃到周老九臉上,然後又掃回去。

  陸紫翁的話多,周老九不過偶然從旁插一兩句。可是二老闆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親熱」。

  忽然二老闆將身邊那個大辮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來,陸紫翁一句話剛說了一半,趕快縮住,二老闆笑了笑道:「想不到『張六房』墳上風水轉了,小輩裡出人才。我倒很想和這位『八少爺』結識結識。」

  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陸紫翁到底是「書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著說:「二老闆要結識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沒處去躲呢,二老闆,怎樣也叫趙緝庵他們也一請就到,叨擾你二老闆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機會了,少不得借花獻佛,多發幾張請帖。」

  「那麼,二老闆,馬上就看個日子罷?趁這幾天空檔,愈快愈好。」周老九終於也猜啞謎似的猜透個八九了。

  於是半晌的沉默。二老闆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裡「看日子」。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氣,陸紫翁眼角有一條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卻脹紅了臉。

  終於二老闆將眼光一沉,自言自語地說:「等新縣長上了台再說罷。」

  陸紫翁和周老九像約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陸紫翁鼓起勇氣,正想進言,二老闆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氣,就是胃口大一點。在這裡盤桓了大半夜,總算無話不談,然而離題目總還有點點遠。嗯——瞧過去,」二老闆頓了一頓,舉起手來,正待伸出兩個手指,忽然他背後那位大辮子女人打了個噴嚏,二老闆轉過臉去,眼光威嚴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著說:「我還要考慮考慮。」

  「聽說新縣長是軍人出身罷?」陸紫翁問。

  「不錯。還是現役軍官。」

  「二老闆,可是那一批貨,還軋在那邊,運不進來;這裡張八他們又鬧得滿城風雨……」

  「哦,哈哈,」二老闆一陣笑便打斷了周老九的話。「哈哈,倒忘記了這位『八少爺』跟別的少爺們了。」突然臉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話,你們不准和他們年青人一般見識。他們說話不知輕重,行動出軌,自有政府來糾正。我只當他們是一群瘋子。倒是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譬如趙緝翁他們,應當解釋解釋。」

  「是!」陸紫翁趕快回答。「那麼,胡四他們呢?」

  「你瞧著辦罷。」二老闆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微微笑著,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說:「那批貨麼?過幾天,你儘管堂而皇之運進來。」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闆昨晚上到底將那位客人對付得服服貼貼了麼?」

  二老闆不置可否,只將煙盤裡一張紙遞給了周老九,同時卻冷冷地說:「這點小事,何必同人家談起呢,犯不著羊肉沒吃,倒先惹一身騷呵!」

  周老九和陸紫翁一旁應著「是」,一邊便看那張紙。原來是一張油印的《查緝私貨暫行辦法》。兩個人都覺得意外,遲疑地朝二老闆看了一眼。二老闆哈哈笑著,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陸紫翁趕快捧著那張紙走近一點。二老闆指著紙上後面的一段說:「單看這一款就夠了。」

  這是鼓勵人民協助緝私的辦法,略謂:凡報告私貨因而緝獲者,將貨物充公拍賣,以所得貨價之半數獎賞報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時,手心裡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說張不忍他們的壁報上正也抄著這一款鼓動人家去「搗亂」呢,可是二老闆已經先開口了:「明白了罷?等他們拍賣的時候,你去買了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麼?」

  「是,是!」周老九兩眼睜得銅鈴大,心裡糊塗死了,卻又不敢駁回。

  「哈哈,」陸紫翁卻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說心有七竅,我看二老闆的,恐怕九竅也還不止罷?」

  二老闆笑了笑。這笑,與其說是被恭維了而高興,還不如說是獎許陸紫翁的機警。

  「我來猜一猜罷,」陸紫翁微笑說:「既然是周老九去買,一定要二老闆去報告了。」

  哈哈哈,二老闆一陣大笑歪在煙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時之間還不大盤算得轉。二老闆把手一揮,叫了一個字:「煙。」油松大辮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來。

  「紫綬,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趙緝翁解釋解釋。」二老闆閉了眼睛說。「他要是說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話,隨他的便罷。反正新縣長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聽了趙緝庵一面之詞。」

  「二老闆放心。這一點事,只要二老闆定了方針,我量力還不至於弄僵。」陸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轉身退出。

  但是陸紫翁和周老九剛跨出房門,忽又聽得一聲:「紫綬!」

  陸紫翁趕快站住,應一聲「是」。

  過一會兒,二老闆這才慢聲說:「張八這小子,也許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舉罷。」

  陸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卻和周老九做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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