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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4)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邊是耀眼的陽光,夾著熱蓬蓬的南風。這在正想尋求綠色的清涼的林白霜也似乎難堪,隨手把百葉窗關上。房裡驟然陰暗了許多,坐在窗前牆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說法,也還是戀愛救命論!」

  何教官固執地說,站起來一伸手便將百葉窗推開,又加上一句:「你有了戀愛,便連光明也不要了麼?」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戀愛。」

  「那簡直是醇酒婦人的觀念,不是頹廢是什麼?」

  何教官大聲說,仍舊回到原來的椅子裡。他的貓臉上鬥然透出一股「大不以為然」的氣味來。他看著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僅僅一個微笑的答覆後,他又鄭重地說:「老林,你的戀愛觀都是錯誤的。你應該接受我的戀愛觀:見著要愛就儘管去愛,愛不到的時候就丟開,愛過了不再愛時也就拉倒。戀愛只是這麼一回事,既然說不上什麼救命,也不是讓你躲避著去休息的綠島。」

  林白霜睜大了驚異的眼睛看著這位貓臉朋友的說話像鉛塊似的一句一句落下來。自然他不能且不願贊成這樣類乎頹廢派的見解,但是他亦無法擺脫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響;他暫時惘然看著空間,沒有回答。

  「你大概以為我的議論就是頹廢就是浪漫?不是的。這是新寫實主義。浪漫主義把戀愛當作神秘的聖殿,頹廢主義又以為是消憂遣愁的法寶。這都是錯誤的,戀愛只是戀愛。猶之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裡的非議,何教官又加以說明了;他的神氣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戀愛哲學的專家。

  但是這些議論,林白霜只聽了一半進去。在他的幻覺的眼前,並排地站著一長一短的兩個女子。都用了疑問的眼光對著他看。

  「那麼你有沒有選擇?」

  林白霜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突然發了這個迷離恍惚的問句。

  沒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兩顆圓眼睛灼灼地瞧著林白霜的臉。

  「譬如說,你同時碰著兩個可以愛的女子,你怎麼辦呢?」

  林白霜鎮靜地補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愛那個更可愛的。」

  「如果你覺得一樣的可愛呢?如果,譬如說一個是活潑的,熱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愛她,而又一個是溫柔的,理性的,靈感的,知道如何來愛你。那麼,你怎樣辦呢?」

  「兩個同時都愛!」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又問:「同時兩個都愛卻又不可能——」

  「那就先愛了一個,然後再愛另一個。」

  這是搶著說出來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異樣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關係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現在又成為新主義新學說了。他覺得這樣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貓臉上卻是板板地沒有一條皺紋,那種嚴肅的態度就宛然是在課堂上回答學生的疑問。

  忽然房門口傳來了一聲:「報告。」林白霜回過頭去,看見當差的拿了一張小紙直挺挺地站在門外。當那張紙遞上來時,林白霜瞥了一眼,心裡就是一跳。這小小的會客單的「來客姓名」項下寫著更小的「趙筠秋」三字,映在此時的林白霜的眼中卻比學校的招牌字還要大。

  「你有客麼?一定是女客!請不要忘了我的戀愛論,再見罷。」

  貓臉的何教官說著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著手裡的會客單,刹那間起了無數雜亂的感想;然後輕輕地笑了一聲,趕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寫好給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裡,就向會客室跑。

  剛把會客室的門拉開,林白霜陡然變了臉色。拋過一個淺笑來歡迎他的,不是趙筠秋,卻是李蕙芳。

  「來得不巧罷?我看見你的神氣有些異樣。」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說。

  「笑話。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記得會客單上的名字好像是趙筠秋罷?」

  林白霜急口的分辯著,一面用右手在衣袋裡掏摸那張會客單。

  「她也來看你麼?那麼,你是走錯了會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著說。她將兩手互挽,襯在後頸上,優閑地旋轉著身體,然後坐在一張椅子裡,眼睛釘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請不要客氣,先去找她一下罷。」

  林白霜已經將會客單摸出來;仔細一看,分明寫著「趙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筆跡。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氣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對面坐下。

  「告訴你實話罷。筠秋在月宮飯店等著,我是奉迎你的專使。摩托卡在外邊。趕快走罷!」

  李蕙芳說得很認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雖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曉得是什麼事,但是李蕙芳已經站了起來,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說話。她縮在車角裡,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閃閃地向四處瞧,很像有了什麼大問題在心上。林白霜幾次把談話轉到趙筠秋等候在月宮飯店有什麼事的問題,都被李蕙芳一個微笑岔開了,林白霜狐疑地看著李蕙芳的圓面孔,紅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論來,隨即又被「在月宮什麼事」這疑問吹斷了。

  他想像著趙筠秋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或許是家庭中出了什麼變故;但是為什麼又請了李蕙芳做中間人呢?他簡直迷亂了,他猜不透。他機械地斜過眼去看李蕙芳。多麼鮮豔的服裝啊!銀紅色的旗袍,長僅及膝彎;鵝黃色的絲襪裡飽漲著肉紅色的肥腿;而在活潑的圓臉上是一頂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紅的黃的白的!像有一個輪子在林白霜腦殼裡滾動,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見李蕙芳從腰部折過來,成為一個球,帶著三個顏色喘著氣。

  林白霜舉起手來在眼皮上用力揉著,幻象沒有了,卻見李蕙芳抿著嘴笑。忽然她的身體搖側過來,一條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頭了。一種熟習的香氣就灌滿了林白霜的頭腦。

  這個時候,車身突然一震;林白霜驚覺似的望外看,正當車窗外有一對美麗的裝玻璃的大門像是往後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經把車門推開,將她的肥身體往外擠。

  林白霜跟著下了車,又跟著上了二樓,跟著進了一間餐室。他向空蕩蕩的四壁瞥了一眼,輕聲的似乎對自己說:「原來趙筠秋還沒來呢!」

  「你如果要她來,不妨寫個請客條去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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