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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5)


  李蕙芳這一句淡淡的話,將林白霜怔住了。他看著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他覺得這位嬌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測。

  「再對你老實說罷。今天是我請客。本來約筠秋來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託身子不好,無論如何不肯來了。是什麼道理,大概你心裡明白。——時間已經快十二點,就叫菜罷。」

  李蕙芳接著很快的說,就像一陣急雨打在林白霜臉上。

  林白霜覺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強笑了一笑,隨隨便便向李蕙芳遞到他面前的菜單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說:「就是公司菜罷。酒是長久不喝了,因為身體不好。」

  他很想問為什麼有了他在坐,趙筠秋就不肯來;他很想知道是什麼地方開罪了趙筠秋;但是再思的結果,便決定不問了。他勉強鎮定著,搜索出一些話來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還算活潑的對話中,把一頓飯吃完。最後是咖啡上來了。

  因為喝了兩杯香檳,李蕙芳的臉上微現紅光,很有勁地談著她自己家裡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長的話兒。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說:「雖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還是只想當船長。文明國的官,只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聽後臺老闆的指揮。美國的大總統也不過是幾個大銀行家的公用傀儡——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我不喜歡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牽線人。」

  「然而在中國,官還是有無上威權的呢!」

  林白霜啜著咖啡,慢慢地加進了一個插句。

  「然而在中國,官快要沒有無上威權的呢!」

  李蕙芳學了林白霜的語調憨笑著說。她仰起了面孔,把後頸枕著坐椅靠背的上端,這就把胸部的曲線拉平了幾許,可是兩粒鈕子一樣的東西卻在銀紅色的薄綢底下高了出來。

  「你就拿得那麼穩?」

  林白霜軟軟地反駁著,很異樣地把頭一偏;這是他表示溫情的抗議時常有的姿勢。

  「你就那麼的拿不穩?」

  李蕙芳又學著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個搖晃,身體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從椅子裡磕下來,幾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時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鑽進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沖到了面部。強烈的衝動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覺伸出手去攙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從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條被握著的小臂來,便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

  忽然靜默起來,兩個人都沒有話。

  林白霜覺得手指上還留著滑膩的感覺,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在初進這間餐室的時候,他對於這位頗有點驕蹇放浪的女郎,尚存著「不敢親近」的意思,現在卻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說得確實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這一種「被抓住」的感覺,他在遊吳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車中曾經有過片刻的經驗,以後他們倆接近的時候,亦常常觸發,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險;現在則他不能脫逃,無法脫逃,且亦不願脫逃。

  他貪婪地看著李蕙芳的白手臂,豐滿的胸脯,猩紅的小嘴唇,肥碩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來的事麼?」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輕聲地打破了粉霞樣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識地搖著頭,可是心裡不禁怦然一動了。

  「何必騙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嬌聲說。她的眼睛很慢的轉動了一下,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當真完全不知道。兩星期來,沒有通過信,也沒有見過面。」

  這樣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來了。她忽然轉了口:「那麼,你還是不聞不問為妙,永遠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張大了嘴,無從回答。這一句突兀的話將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雲霧,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種富有強烈的粘著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他毫無瞻顧地釘住了說:「如果你覺得告訴了我是和趙筠秋無礙,還是請你直說罷!」

  李蕙芳似乎很出驚。她對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說:「事體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過既然你要聽,我就說一遍罷。筠秋的父親替筠秋定了親了。是一個軍官。當然這有作用,至少也是『納交權門』的一種手段。舊官僚想要再上臺,簡直是無論什麼手段都會用出來的!」

  「筠秋的意思怎樣?」

  林白霜睜大了眼睛迫切地追問。

  「自然說不上願意,可是她也沒有辦法;——你想,有什麼辦法?」

  李蕙芳還是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回答。林白霜只籲了一聲,眼睛定定地望著空間。他這種乾著急的神氣,似乎頗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雖然同時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輕輕地又接著說:「現在她想用消極抵抗手段。她說是終身不嫁,她已經對她父親宣言:寧死,終身不嫁,她現在是天天說抱獨身主義;

  她連男朋友都斷絕了往來了。難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搖了一下頭,沒有說話。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將他壓扁了。只有一句話在他心裡亂轉:「因此她長久不理我麼?她因此長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趙筠秋是這樣的懦弱!」

  李蕙芳慨歎似的說。

  「當真沒有第二條出路麼?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來,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緣故呢抑是為了悲哀,他說這話時的聲音卻有些顫抖了。

  「我也這樣說過。但是她不肯聽。她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來卻仍舊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話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舊交,你總該明白這句話有什麼背景罷!」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邊偷上一個疑問的淺笑。

  那天游了吳淞回去時在汽車中李蕙芳探詢趙筠秋在武漢時有無浪漫歷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記憶了,他覺得像有一塊冰,塞在胸口,驟然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聽得李蕙芳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走罷。今天我的任務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話。這也像一支尖針在林白霜的意識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張張抬起頭來,看著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說:「我不懂你這句話。」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電鈴鈕,加著說:「不是麼?剛才我對你說,我是奉迎你的專使,我想我向來的作用亦不過是你們中間的一個陪客,免得趙府上的姨太太濫造些謠言來中傷筠秋罷了。但是現在是什麼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務也是從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從手提袋內取出錢來預備付帳。

  「只是你自以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這樣的半句話,就被進來的茶房打斷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對他望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接取茶房手裡的賬單。

  四

  傍晚時分,天空密佈著濃雲,閃電像毒蛇吐舌似的時時劃破了長空的陰霾。林白霜呆坐在外灘公園靠浦邊的一株榆樹下。在他眼前,展布著黃浦的濁浪;在他頭上,樹葉索索地作聲像是鬼爬;在他心裡,沸騰著一種不知是什麼味兒的感想。

  他這樣坐著,至少也有半點鐘了;但在此時的他,半點鐘只等於一刹那。從今天一天內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過去幾千年來人類歷史的變幻,又想到了將來數十年內大概會發生的變化。他失望,他又看見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閃耀。

  「這一邊大概是絕望了。雖然她呼吸過現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卻仍舊用了古老的舊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條路擺在那裡,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籠卻墜入齷齪的市場,她怕自己找的那一個也還是不淑,她的無謂的傲氣不肯使自己的奮鬥反抗的結果回過來又落人譏笑。

  這結果是只有一動不動的終身不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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