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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3)


  這樣的自問著,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寫回信的意思,暫時被擱起來,他忙著比較這兩個意中人了。一星期來,他頗為這件事所窘。雖然他熱心地和李蕙芳通訊,但是每次寫信時,總想到了趙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據了什麼理由——大概因為是相識已久罷,他認為趙筠秋對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誼何嘗不可」的解辯鼓勵著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當來信既多且密以後,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覺得李蕙芳對於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時想到趙筠秋的竟沒有信來,仿佛是對他表示「謝絕」的意思,可是一轉念,便又以為這是趙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來如此。她是靜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屬￿舊時代的蘊藏深情而不肯輕易流露的那一類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會之附庸的官僚階級的叛逆的女兒!」

  林白霜很肯定地對自己說,回到書桌前的椅子裡。社會科學的理論在他的腦筋裡開始活動了。他想到趙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動影片便呈現在眼前;他仿佛看見趙筠秋孤立在一些寵妾和悍婢的四面圍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淚,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見孤燈獨坐的趙筠秋想起了被擯棄在寂寞的家園的母親,便詛咒她的惡濁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親,詛咒封建社會的一切制度和習慣。

  林白霜臉上的肌肉忽然縮緊了,血沖上他的眼,「興奮」

  凝成了塊,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厲的喊起來:「呵!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夠鍛煉出堅毅卓拔的氣魄來!這就是惡濁腐敗的廢墟裡會爆出革命的火花來!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脫下了繡衣換穿灰布的制服呀!」

  現在林白霜的熱情完全向著趙筠秋這邊了。他堅決地拿起筆來就在那張等候已久的信箋上颼颼地寫下去,仍舊給一個不過友誼的酬答。

  當他折疊好信箋,納入封套的時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頭一閃。但是不相干。他一面寫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淺淺者。性格是活潑的,勇氣是有的,野心而且樂觀;但好像初生之犢不畏虎,因為她是未經艱苦罷了。因為她是新興資產階級的女兒。」

  這樣的論定了她們兩個,林白霜隨手把寫好的信撩在一邊,很安閒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這才注意到兩星期來不知不覺已經壓積著許多事了。「無非為了忙著戀愛!」他輕輕地自己責備。同時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快感,他敏捷地從桌上的亂紙堆中檢出一張未完的文稿,低了頭就寫。

  三

  還沒有寫滿一張原稿紙,就有人闖進林白霜的房間;劈頭一句話是:「楊秘書長請客,你不去麼?」

  林白霜聽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動了一下,手裡依然在寫。隨隨便便回答了一句:「還沒到時間罷?」

  「時間是快到了罷?我是因為感冒還沒有好,本來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說,一面就坐在書桌橫頭的一個椅子裡,隨手拿起一本雜誌來亂翻;他的貓臉上的一對圓眼睛骨碌骨碌地從雜誌上移到書桌,又從書桌上回來。

  「那麼我也不去了。應該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現在還沒有做好。」

  林白霜說;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一個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臉;只能說是偷笑,因為在他那樣貓兒臉的口吻邊,正確意義的笑是沒有的。他用半隻眼睛覷著雜亂的書堆上的那張淺紫色信箋,輕聲說:「所以近來有人說你浪漫了,頹廢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聳,似乎對於這個批評很不屑置辯。但是何教官那貓臉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皺,接下去說:「我覺得你近來很消極;是不是?前天我們談論濟南慘案將來的結果,你的議論就是十二分的消極。我們講到國際政治的推移,你又說你只見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這苦悶的原因?」

  這幾句簡短的話,是用了強烈的同情的聲浪說出來的,所以林白霜感覺得異樣的親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悵惘,近來他聽見了許多關於他的批評和疑問,從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對於那些說他是落伍,是動搖,是軟化一類的厲聲斥責,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種;他在此等時所用的是帶有憐憫意義的一種,他可憐那些厲聲責人的勇士們竟用了從前別人罵過他們的話語來罵人,他更可憐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大概又要用現在罵人的話來恭維自己了。

  他很知道這一班勇士是在那裡購買「將來社會」的彩票,他們自信此項彩票在三年內一定要開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個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們所預期時,他們的懊喪軟化的醜態便有他們過去的行為可以作證,他們實在只是一些太熱中的自私的可憐蟲!然而對於同情的質問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話,林白霜于銘謝之餘,便又感得了無窮的悵惘。

  他暫時沒有回答,兩隻眼定定地瞧著這位朋友的貓臉。他有一句話在心頭回旋,但是不肯說出來,他知道貓臉的熱心朋友一定不瞭解。

  「我代你說出來罷。你的苦悶的原因是戀愛!」

  貓臉朋友得意地笑著說,眼光向書桌上的淺紫色信箋一掠。

  似乎很覺得意外,林白霜的濃眉毛輕輕的動了一動,接著便笑起來了。

  「要戀愛便去戀愛;和一個碰到手頭的女子戀愛,可以;特地去找一個,也可以,只是不要苦悶——又何必苦悶呢!」

  何教官補足了他的意見,他的貓臉上到底露出很純正的笑容來了。同時他掄開右手的五個指頭很神氣地向空間作了個撈捕的姿勢,很像已經抓進了一個碰在手邊的女子。

  「我不能不說你的論斷不合實際。」

  「誰的實際?」

  貓臉朋友緊追進來問。

  「自然是我的實際。我承認,我方有事於戀愛,但是並非為了戀愛而苦悶,卻是為了苦悶,然後去找戀愛。」

  「但是找得了戀愛,又有苦悶?」

  貓臉朋友再逼緊一句。

  「還是不對。老實說罷,我的苦悶是一種昏暈狀態的苦悶。我在時代的巨浪中滾著,我看見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願意再跟著滾或是被衝激著滾了,我希望休息,我要個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無邊的黑濤中湧出個綠色的小島,讓我去休息一下,戀愛就是綠色的小島。」

  這最後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說著,那態度是異常的莊嚴,所以何教官雖然覺得好笑,卻也沒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擲過一句半譏誚的話來:「這是你的戀愛救命論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動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這樣尖刻的譏諷。

  「還不是戀愛救命論麼?你說你在時代的巨浪中滾得昏暈了,因此戀愛的綠島便是你的救命的綠島!」

  何教官用了「力爭決議」的態度很高聲地說。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議了。先前堵在他喉頭而未曾說出來的話,現在是再捺不住了:「貓兄,我們還是回到苦悶的原因這個根本問題罷。我說我看出來是一片灰黑,我並沒說因為我悲觀,所以只看見灰黑。——慢著,等我說完了你再來駁罷。——我明明知道在這世間,尖銳地對立著一些鮮明的色彩。我能夠很沒有錯誤地指出誰是紅的,誰是黃的,誰是白的。但是就整個的世間來看時,我就只看見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會有這樣的病態。我只能稱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這裡就伏著我的苦悶的根原!」

  他頓了一下,仰起頭來閉了眼;他恍惚覺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見那老地球蹣跚地滾著,它的臉上的傷痂分塗了紅黃白的色彩,忽然愈滾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噓一口氣,接著說下去:「還是一片灰黑,從靜的分析的立場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種色彩;從動的綜合的立場看,就成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有時悶極了,也曾這樣想過來:什麼都好,只不要灰黑。剛才你不是說我很消極的樣子麼?不是消極,我只想歇一歇。我覺得我的色盲也許是因為諦視人生太久的緣故,正好像對太陽看久了就一定會眼前昏黑。因此我近來只想有什麼綠的小島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個暫時的慰安,免得悶急了要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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