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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8)


  「呵——噢——」陶太太又應著,眼睛張開了一半,乍覺得丈夫的神氣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氣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睜得大大的了。

  她遲疑地問:「你吃過飯了麼?」

  「問你:怎麼你又搬回二十號?」

  陶祖泰這一問和太太那一問是同時出來的,太太顯然沒有聽清,只覺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著她丈夫。

  「你回來的時候,為什麼——為什麼又撤回二十號官艙?」「哦——哦——」太太爬起來,腳尖勾著拖鞋:「那個麼?……噯嗨,後來,後來,快開船了,那個三十——四號官艙,也有男客住進來,狠狠怕怕,像軍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說著後半那幾句時,一邊喝著茶,雖然陶祖泰的兩條陰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沒有離開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臉色竟還和平常一樣。

  她的確沒有撒謊,而且她也覺得「搬回二十號」不算怎麼一回事,到家以後,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沒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著頭忖量該不該再問,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麼?」可是要問到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還是照常文靜陪坐在一邊,不說話。

  終於得了一個主意,陶祖泰輕輕歎口氣,正想從「本來呢,輪船裡單身女人和單身男客合一間房也不算什麼,只是姓朱的為人……」這麼開頭,不料樓下忽然叫起「阿娥姐」來了,並且豁剌剌一片牌響,陶太太應一聲,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動,就翩然走了。

  十三

  樓下是牌響,樓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腳步響。他已經踱了一圈牌的時光了。他所「研究」的,還是沒有結論。

  忽然他的孩子輕手輕腳進來了。陶祖泰朝孩子看了一會兒,就蹲下身去,擁著孩子輕聲問道:「寶寶,乖些,同爸爸說——朱先生,和寶寶,媽媽,同船的,朱先生,來過麼?」

  孩子歪著頭,搖搖頭,卻又說:「來過。」

  「什麼時候來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來的?」

  孩子搖頭了,但小眼睛轉了幾轉,忽然拉著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邊,指著桌子上一隻玩舊了的絨布老虎說:「老虎,外婆還沒買給寶寶。」

  「朱先生來了打牌麼?」

  「不打。」

  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技窮了,正想換一方面問,譬如——「媽媽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什麼?」可是孩子倒自動的說起來了:「媽媽拿洋錢還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媽媽就不還了罷?」

  「媽媽也不要。錢放在茶几上。……」

  「哦?」

  「後來,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請媽媽去看戲。」

  「呵呵——外婆去麼?」

  「外婆不在家。」

  「哦——寶寶去麼?」

  孩子搖搖頭。陶祖泰心跳了,一時有許多問句塞在喉嚨口,倒說不出來了。孩子爬上一張凳子,要取那絨布老虎。陶祖泰順手拿給孩子,便又問:「媽媽去看戲,幾時回來?」

  孩子正玩著老虎,不回答,但到底像又記得了,轉過身去,指著他自己的小床說:「寶寶睡了,媽媽來,寶寶醒了,媽媽給寶寶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點痛了,閉了眼睛,暫時沒有話。再張開眼睛,孩子已經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裡四處瞧。他無目的地動著桌子上的什物,無目的地抽開一隻抽屜,又拍的關上了;抽開又關上,好幾次,忽然一個呼聲驚醒了他:「啊喲!你——悶在樓上不熱麼?到底下去罷!」

  這是陶太太。這回陶太太的聲音有點異樣。但是陶祖泰沒有注意,太太拉他,他就跟著下去了。

  樓下的「戰友」,除了老太太,還是昨天那兩位不認識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丈夫代幾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後,跟在漢口時一樣。

  陶太太本來是輸的,現在卻轉了「風」了。她興高采烈起來了。坐在她背後的陶祖泰獨自胡思亂想,忽然亂絲中跳出個絲頭來:「太太從沒要他代打牌,剛才要他代,那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緊,偏又巴巴地上樓來拉他下去「散悶」,也是怪?

  這兩個「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踅到樓上,悄悄地有目的地開抽屜開衣櫥了。

  他在床前「夜壺箱」的抽屜裡看見了自己那封長信和另一封也是自己的不大長的信。他又看見幾封久遠的舊信,都是朋友寫給自己的。他正要將抽屜關上,眼光在那封長信的封皮上無意地一瞥,忽然憶起在漢口時寫這封長信時的心情來了。這信是他的「得意之作」,雖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惘然拈起這厚重的封套來,惘然抽出信來了。然而猛吃一驚,他看見竟不是他的筆跡。再一看,他的長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頗長。

  他剛看了開頭的稱呼,心就別別地跳。他來不及似的一目掃下去,他頭上像加了個緊箍;最後,他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著牙齒掙扎出一句話:「有那樣的無恥,醜惡!」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些什麼,也明白了寶寶說的朱先生請太太去看戲,實在是做什麼,寶寶醒來看見媽媽時實在天已經亮了;不過他也明白自這一次後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自己的家鄉去了。

  陶祖泰迷亂痛苦了一會兒,倒反定心了些。現在他的情緒單純化了:他恨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他也鄙視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

  終於又變成了只有鄙視。「不要臉!這樣的信也寫得下!」他想,「頂淫的淫書也不過如此!不要臉!想不到她會做那些醜態,我從沒見過她會那樣——下作!」

  他大徹大悟地對自己賭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操心,我的保護!算了,一身無牽無掛了!」

  他坐起來,瞪著眼直視,好像要最後一次認識這房,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進來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裡那封信,這時她臉上略紅了一下。她嘴裡響了一聲,似乎是歎氣,就坐在一張椅子裡,低著頭,好像一個低能的小學生等候老師責罰。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湧到眼裡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這樣坐著不作聲,他想罵,但罵出口來時卻竟單單罵了朱先生:「簡直是流氓,拆白黨,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對於這樣的惡罵竟毫無感應,好像被罵的人她壓根兒就沒認識。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憐憫似的說:「在漢口的時候,我怎樣說過來?我怎樣為你打算?可是你半點口風也不露!你騙我,你騙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來,「在漢口,不騙你。噯,噯,我像做了一個夢,我像做了夢。」

  因為是側面,陶祖泰此時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時他所覺得太太的胖一些實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針似的打個冷噤就指著太太的肚子冷笑說:「這就是憑據。還說不騙呢!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轉身就走。他聽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聽得一聲響,他忍不住回頭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腳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轉念到底一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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