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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9)


  十四

  陶祖泰從岳家走出,並沒有一定的計劃,也無處可去。在他認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親愛的」尚屬潔白的時候,他以「保護」太太「負責到底」為壁壘,頗可安心在太太家裡住下去。可是發見了「姓朱的」長信,他覺得沒有理由再挑這副「擔子」了。

  他的心裡安靜了些,然而肚子卻吵鬧起來,於是信步走進了一家小館子。

  一邊等飯菜,一邊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來看。經過創傷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傷疤,陶祖泰此時也是這種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搖搖頭,就把信折起來,恰好飯菜也來了,他就吃飯。「想不到,有那樣下作!」——他嚼著飯,心裡說。當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雖非古聖賢那麼文雅,可絕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繪得那麼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這一雙狗男女」到底有多麼醜惡。他一邊吃飯,一邊慢慢地看。然而這一次那信上的描繪卻「歐化」起來,一邊是主動,又一邊是被動;「她倒好像中了催眠術!」——陶祖泰心裡飄過了這樣一個意思。這一次,他才「發見」信紙反面也有字,寥寥數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裡挾了筷子扶著頭,他想著:「難道她那時真在被催眠狀態麼?不然,豈有發生了關係以後就把那人完全忘記了?」

  陶祖泰的「平靜」的心忽又擾亂起來。「新發見」要求他把「當面的整個形勢」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進封套,順手卻把他自己那封長信抽了出來。他讀自己這「得意之作」了,他一邊讀,一邊又心跳起來,這裡句句話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訓」他自己!「偉大精神」的人,常常會寬恕人的——即使是已經犯罪的人。而況犯罪者是被動,是在催眠狀態。

  「只是姓朱的實在可惡!」陶祖泰反復這樣想,心像一個鐘擺。

  飯吃完了。他對著空碗碟出神。堂倌送過賬單來,陶祖泰依然對著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來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對著油膩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這才省悟過來是在飯店。他看著賬單,同時把口袋裡的錢一古腦兒掏出來。他機械地本能地把手裡的角票和銅子拼湊成賬單上那個數目,就走出了飯店。

  無意地看了看手裡僅存的幾毛錢,他興奮地對自己說:「是姓朱的可惡!我的責任不能卸,我還是保護她,免得有更進一步的危險!」

  於是走了回「家」的路。但經過一爿小照相館時,他忽然靈機一動,走進去把「姓朱的」那封信拍了照。當照相師看著那封信做個鬼臉,又朝陶祖泰笑了一笑時,陶祖泰又懊悔不該多此一舉,並且覺得這個照相師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的夫人。然而已經拿出來,不拍也是不必要了。

  從照相館出來,陶祖泰已是不名一錢。他為什麼要把那信拍照,自己也不明白;他總覺得不能不留個底。

  回到「家」時,太陽正落山。「家」裡意外地寂靜。老太太在樓下哄著外孫,告訴陶祖泰:「阿娥姐身上不大舒服。」

  陶祖泰覺得這話聽在耳朵裡怪受用。他看見夫人果然在床上,可是臉的神色仍跟平常一樣。

  「唉!」一見了丈夫,陶太太吐出這麼個聲音來,似乎是驚異,又似乎是放心了,然而也好像有點慌。

  陶祖泰一聲不響,走到夫人跟前,就從口袋裡取出拍過照的那封信,放在夫人手邊。

  陶太太乍不知是什麼東西,手一抖,看明白了原來是那封信時,拿起來就一條一條撕碎。撕到最後一條,陶太太輕聲說:「不騙你……,是你的……是你的。」

  陶祖泰知道夫人這話是指的什麼,心裡忽然又酸痛起來,可是搖了搖頭,只回答道:「算了吧!……」

  「噯,喲!真不騙你……」陶夫人坐了起來,「是你跳長江沒死那夜有了的!」陶夫人忽然掉下眼淚來。

  陶祖泰好像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走近夫人一步,極低的聲音顫抖著問道:「那麼……船上……船上是……第……第一次?……」

  「呵!我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夢……」

  「哦……夢……」陶祖泰忽然也掉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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