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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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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侄兒把鋪蓋攤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錢。他悄悄地對黃詒年說了。黃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幾毛零錢,他苦笑著說:「你太太身旁總還有,回頭讓他們自己解決。」 鑼聲從外邊響了來。這是報告船就要起錨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來了。陶祖泰一面請侄兒幫忙,將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號,一面叫太太去:「你換到這邊了。清靜點。」 陶太太朝三十四號房裡望了一眼,點點頭還是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十一 陶太太回去後隔了十多天,才來了一封平安家書。蚯蚓般數十個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無所得。陶祖泰卻回復了一封「蠅頭細楷」的長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棄「責任」——要保護他所親愛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險」,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實能力更強的「候補者」,那他也很願意「從這世界上消滅」,「敬避賢路」。這封信花了陶祖泰兩個黃昏。 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為是掛號寄的。 這封信,一定也發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對夫人「演說」時同樣的效果:打瞌睡。從此陶太太方面連蚯蚓般的幾十個字也不來了。 陶祖泰又寫信給太太那位侄兒。這不是「演說」了,也不長,然而實足是一張「問題表」。 一星期內,侄兒的回信就來了。也不長,然而對於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問題竟「擱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請外,又提了個「新問題」:「令姑母近來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內就來了。對於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問題卻玩起「外交詞令」來了:「一言難盡,容後面詳。」至於「令姑母近來的消遣」呢,則據稱因為有「搭子」,不過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過了侄兒的「外交詞令」和「據稱」以後,陶祖泰不滿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實也不長,不料太太這位侄兒竟也學「令姑母」的樣來:他從此也「打瞌睡」了。 正當陶祖泰忙於寫信和「研究」的時候,他所服務的機關裡有一點小到並不惹起注意的變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長「升遷」去了,新調來的科長說過了「諸位安心供職,以資熟手」的訓詞以後,第五天上,就實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眾同事的後面,在「歡送」前科長與「歡迎」新科長的兩次公宴時,派到過兩次「壽」字號的份子。但是現在他的所得卻是「停薪留職,另候任用」。 這時候,荷花已經開殘,有了小蓮蓬兒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雖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錢袋乾癟時,太太的錢袋會「開放」一下,這已是曆試不爽。但現在卻隔離得太遠,還是趁手頭尚有路費時奔赴太太,在「岳家」靜「候」罷。 和黃詒年一度商量以後,陶祖泰便也悠然東下。也是一張統艙票。 船到南京時,陶祖泰忽然靈機一動,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許多事要商量:職業問題,太太的最近「傾向」,而最要緊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負責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館等候,錢就不夠,只好趁火車先回上海。 到「家」時正值黃昏。一進門就聽得牌響。在漢口受過的牌桌旁的「刑罰」一下子都回憶起來了。陶祖泰幾乎想倒退出去。他硬著頭皮走進去,電燈光刺得他眼睛發花。有人喚他的名字,聽聲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從感覺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溫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對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兩位不認識,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聽得太太問他「怎麼你來了」,就口齒分明地回答道:「臨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沒有收到麼?」 太太似乎一怔,但隨即「哦」了一聲,臉紅紅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說:「六筒麼?碰,碰!」 陶祖泰那封臨走前發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裡,但可惜這信又是長了一點,陶太太拿到手裡就打呵欠,竟沒有讀完,後來就忘記了。 陶祖泰認為此信還沒有送到,就說:「局裡換了新科長……我沒有事了……想想……還是回來了……另外設法……」 覺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隻耳朵聽他,陶祖泰也就不說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間,至多八個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慣了。 體諒著姑爺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議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覺得夫人跟從前一樣文靜,慢條斯理,少說話,有時抿嘴笑笑。不過好像胖一點,脫去長衣後尤其顯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態度一切都好。 十二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遠房侄兒。「一言難盡」的內容到底「面詳」了;侄兒吞吞吐吐說:「那天你們走後,……茶房就來要我——補買官艙票,……補買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開錢袋……一算不夠……」 「嗯,不夠……」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兒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夠啦……噯噯——問朱先生,……朱先生也說沒有,……沒有啦,我——我沒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統艙……」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過氣來似的問。 「姑母,姑母——那時,姑母在三十四號。」侄兒低下頭去,避過了陶祖泰的針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氣,兩手搓著:「後來呢?」 「後來,後來麼?我不大明白。我在統艙。」 「你不必瞞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號。」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來的東西就都有一圈暈了;他心裡還是清楚的,有許多問句在那裡湧騰,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縷又醜又冷的東西沖到他臉上,他的嘴唇發抖了,說不來話。 略略抖得好些時,他像自己作不來主似的連連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就離開了那位侄兒。 他在街頭遊魂似的走著。侄兒那些話,倒好像忘記了,他心頭一起一落的,只是兩個老觀念:「逃避」呢,還是「負責到底」?他不自覺地兜了許多圈子,但也許因為腳下的習慣,終於不自覺地走到了「家」。 這已是午後一點多了,「家」裡靜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睏中覺。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卻冰冰冷。 他遊魂似的飄到夫人跟前,看見了側身朝裡睡著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兒說的話一句句都記得,尤其糟的,他也記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這兩種回憶夾在一起,他又抖起來了,他害怕,他覺得夫人是個大魔術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體了,可是他的腳像釘住了在那裡離不開,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幾句話。他只好喚他夫人醒來。 陶太太翻身朝外,沒有張開眼睛,嘴裡卻是「唔唔」地應著。 「起來!有幾句話!」陶祖泰說,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頭和嘴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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