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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藻行(2)


  財喜對秀生說,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蕰草的夾子來。他們都站在船頭上了,一邊一個,都張開夾子,向厚實實的蕰草堆裡刺下去,然後閉了夾子,用力絞著,一拖,舉將起來,連河泥帶蕰草,都扔到船肚裡去。

  叉港裡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著人力的撕扯。河泥與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財喜是發狠地攪著絞著,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著;每一次舉起來,他發出勝利的一聲叫,那蕰草夾子的粗毛竹彎得弓一般,吱吱地響。

  「用勁呀,秀生,趕快打!」財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裡,兩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舉起了蕰草夾。

  秀生那張略帶浮腫的臉上也鑽出汗汁來了。然而他的動作只有財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夾子打得的蕰草,也只有財喜一半多。然而他覺得臂膀發酸了,心在胸腔裡發慌似的跳,他時時輕聲地哼著。

  帶河泥兼冰屑的蕰草漸漸在船肚裡高起來了,船的吃水也漸漸深了;財喜每次舉起滿滿一夾子時,腳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側,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頭,浸過了他的草鞋腳。他已經把破棉襖脫去,只穿件單衣,可是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著;從頭部到腰,他像一隻蒸籠,熱氣騰騰地冒著。

  四

  欸乃的櫓聲和話語聲從風裡漸來漸近了。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氊帽頭。接著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著又是一條。

  「啊哈,你們也來了麼?」財喜快活地叫著,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蕰草扔在船肚裡了;於是,狡猾地微笑著,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儘量地張開,儘量地攪。

  「嘿,怪了!你們從哪裡來的?怎麼路上沒有碰到?」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著。船也插進蕰草陣裡來了。「我們麼?我們是……」秀生歇下了蕰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財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蕰草厚處下去了。

  「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新來船上的人笑著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蕰草夾。

  財喜不回答,趕快向揀准的蕰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著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裡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財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板上;財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不打了。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裡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板,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秀生奮勇地啃著。財喜也吃著粉糰子,然而仰面看著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著近處的港汊裡還有沒有蕰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佈,西北風卻小些了。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哦,怎麼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麼!」

  打蕰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著天空。

  「秀生!我們該回去了。」財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櫓。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財喜狂笑著說:「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裡一定有。」

  「再到斷頭浜?」秀生吃驚地說,「那我們只好在船上過夜了。」

  「還用說麼!你不見天要變麼,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財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櫓,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著搖櫓。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櫓,還不如說櫓在財喜手裡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著,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著。

  財喜的兩條鐵臂像杠杆一般有規律地運動著;臉上是油汗,眼光裡是愉快。他唱起他們村裡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裡去,
  親丈夫,掛在扁擔頭。
  五十裡路打轉回。
  煞忙裡,碰見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鬥。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櫓脫離了關係,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麼?秀生!」財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著,手的動作並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沒用的小夥子,」財喜憐憫地說,「你就歇一歇罷。」於是,財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著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財——喜!」忽然秀生站了起來,「不唱不成麼!——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財喜一時間沒了主意。他望著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裡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別關係,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財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說「情願餓死」麼?事實上,財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來,要他走。轉想到這裡,財喜也生了氣。

  「好,好,我走就走!」財喜冷冷地說,搖櫓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財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裡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發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財喜也陡然轉過身來,握緊了拳頭,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顫了:「我敢就敢,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厭了!活著是受罪!」

  財喜的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拳頭也放鬆了,心裡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燒。船因為沒有人把櫓,自己橫過來了:財喜下意識地把住了櫓,推了一把,眼睛卻沒有離開他那可憐的侄兒。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說,那些苦處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麼苦都吃,幫你對付。你罵她,她從不回嘴,你打她,她從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幾夜沒有睡呢。」

  秀生惘然聽著,眼睛裡漸漸充滿了淚水,他像熔化似的軟癱了蹲在船板上,垂著頭;過一會兒,他悲切地自語道:「死了乾淨,反正我沒有一個親人!我死了,讓你們都高興。」

  「秀生!你說這個話,不怕罪過麼?不要多心,沒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沒有人巴望我死麼?嘴裡不說,心裡是那樣想。」

  「你是說誰?」財喜回過臉來,搖櫓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裡。」

  「啊喲!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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