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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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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想起《水滸傳》上梁山泊好漢打劫法場的情形。」 徐綺君把臉兒覆在面碗上,低聲說。而在得到了梅女士的一聲軟笑的回答聲,她又帶些詢問的意味接下去: 「人家是要打劫一位兄弟或是一位頭領,我們呢?」 「我們是要打劫整個上海的心,要把千萬的心捏成為一個其大無比的活的心!」 梅女士低聲地然而堅定地回答。 徐綺君抬起頭來,猛抓得了梅女士的手,緊緊地捏著,許久時候不放鬆。 忽然一片嚷聲從窗外進來。一個狂怒的聲音在喊: 「起來呀,起來呀!咱們中國人!」 所有的人兒都跳起來擁到窗外洋臺上,梅女士搶在先頭。下面是蠕動的頭的圓陣。尖聳出來的紅布包頭的印度巡捕揚起了木棒子亂舞。「三道頭」扭住了一位長大的男子,他還在狂怒地喊。驀地他的右手一撒,傳單飛起在空中,接著便是雷一樣的喝采聲和鼓掌聲。 今天的第一槍放射了!雖然還沒到命令所指定的時候,梅女士再也忍不住,探手到腋下想拿那紙包,可是沒有,紙包還放在裡面桌子上呢。她再看手錶,只有十二點十幾分,顯然是太早;還沒到總攻擊的時候,不能自由行動,讓敵人各個擊破。紀律是神聖的! 兩位女士匆匆地離開那點心店。剛才的人堆已經被驅散了,傳單在幾個店員手裡,低聲念讀,側著頭。空氣是在跳動了。人們走的更加匆忙,像有鬼趕在背後。梅女士她們倆沿馬路向西去。後面來的三個人一隊從她們身邊擦過,挨著每家商鋪丟進些傳單去,其中一位拿著大排筆在玻璃窗上抹一下,又一位便接手按上一條猩紅大字的標語。 「該動手了罷?耐得住的才是鬼!」 梅女士這樣想,對徐綺君瞬了一眼,便打開紙包來。她們緊跟在前面三個人一隊的背後,敏捷地嚴肅地發傳單,貼標語,毫無阻礙,直到快近浙江路口,再不能過去。 這個交通孔道的所謂「日升樓」附近,現在變成了戰場。悲壯的呼嘯,夾著熱烈的掌聲,像怒濤一般卷來,直要震坍那些沖霄的高樓。馬路上,黑壓壓地一片,都是攢動的人頭。兩邊商鋪的樓窗也擠滿了興奮的臉。電車接長了一串站著,車窗裡往外伸長著頸脖子的,嘴裡也在狂喊一些不知什麼的話語。從永安公司的屋頂花園,正當十字街頭,撒下無數紅的黃的白的傳單來,被濕風吹著在滿天裡飛。而像歡迎這些傳單,下面動亂著的頭顱的森林中便騰出雷一般的呐喊。 梅女士拚命往前擠。前面一家商鋪的方石頭的窗臺上,站著一個人,噴出滿口的飛沫,高喊「打倒帝國主義」。人叢中猛跳出個「三道頭」,抓住了那位演說者的衣領,一面揚起了手槍開路。兩三個印度巡捕也趕來舞動木棍子了。密集的人堆裡閃出一條縫來了。但是呼噪的更加兇猛。梅女士疾鑽過面前的人層,趕到那窗臺前,攀住了鐵梗一跳,就填補在那「崗位」裡,狂吼著這樣的話語: 「看看我們的人呀!被他們捉,被他們槍斃!中國人齊心呀!趕走這批強盜,狗!……」 她的聲音啞了,並且她即使漲破了肺管,也不能超過群眾的歡噪的響應。她看見徐綺君在人堆裡對她做手勢。她疾轉過臉去,眼前晃出個高大的印度巡捕,凶神似的沖過來。「無抵抗麼?」這問句只在她腦膜上一閃,她隨即更用力地怒吼: 「中國人齊心呀!打那些殺人的強盜!——咄,亡國奴!走狗!」 像石塊一般對那個沖近來的印度巡捕擲過這最後的兩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裡再向前擠。 不知從什麼時候下起頭的雨,現在是愈來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眾的怒焰只有更高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廣場裝滿了憤怒的群眾和他們的呐喊,什麼車輛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戰士拚死攢攻的陣地!嚇,他們已經佔領了這陣地! 「六路」電車從北來了,將到浙江路口,就被群眾的怒喊擋住: 「中國人不坐外國人的車子!」 「你們也是中國人呀,不要替外國人開車子!電車罷工呀!」 乘客都下來了。石頭擲過去,車窗玻璃破了。群眾是狂熱地鼓掌歡呼。 梅女士好容易擠到先施公司門口。她看見這家百貨商店的大廈內也裝滿了人,都是些體面的紳士,時髦的太太小姐。他們都在焦灼地等候,臉上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也有幾位踅到門口來張望,可是一聽得鼓噪的怒潮,趕快又縮回去。小傳單,還有貼不完的標語,從上面飄下來。梅女士仰起頭來看,那長長的先施樂園靠馬路的一帶,全是黑簇簇的人形。「打倒帝國主義」的唯一的呼聲,響應著的是聽不明白的呼噪叫駡。 路東的人層突然波動了。接著是「刮——刮——刮」的怪叫聲。滿載著萬國商團和巡捕的紅色救火車從人陣中沖出來,又刮刮地向西去,暫時掃出一條通行的路。跟著就來了一長串電車,空空洞洞地沒有一個客人,卻是車身的外部和破碎的玻璃窗上全貼滿了紅色大字的標語!在遼遠的上海市的邊陲,也在響著奴隸們掙斷鐵鍊的巨聲,也在演著英勇的鬥爭! 電車剛剛過去,群眾又佔據了馬路。梅女士看見斜對角的一家茶樓上挺出個瘦長的身體來,好像是梁剛夫,舞動著一雙手,准是在那裡擲下一些堅毅的鐵一樣的句子。新的更大的呼噪和鼓掌起來了。梅女士一面喊著,一面盡力向馬路中間擠,打算到對面永安公司門前,然後再擠上那茶樓。想到站在那茶樓的洋臺上,站在梁剛夫旁邊,居高臨下吼幾句,該是多麼快意,她的兩條白嫩的臂膊便陡然充滿了氣力。 她剛剛到達永安門前,那輛紅色的救火車又刮刮地從西來了。馬路中間的群眾發一聲喊,潮水似的往後退。梅女士想再穿過浙江路到那茶樓門前的計劃,看來是不能實現了。然而更使她懊喪的是那個茶樓的洋臺上現在換站幾個巡捕。 「難道梁剛夫也被捕了麼?」 梅女士這樣想著的時候,前面的密集的群眾又騰起一片呼聲,接著卻沒有掌聲而是波浪似的騷動。群眾是向浙江路那邊移退了。梅女士被卷著撞磕了幾步,鬥然渾身一個冷噤,覺得像是跌在水裡。她下意識地歪過頭去,一道白練正射在她胸前,直灌進她的裡衣。巡捕在用自來水驅散群眾!梅女士被後退的人們沖走了一丈多遠近,方才站住腳跟。在她前面停著一輛送貨汽車,光景也是阻住了不得通行的。梅女士不顧一切地奮身跳上那貨車,向前面看;看今天的目的地,看這已經佔領了的陣地的大勢。六七道白練在空中飛舞,黑叢叢的群眾起了波動,呼嘯聲是低落些了,斷斷續續地露出軟調子;可是那些激射的水彈並不能驅散群眾,只不過使他們波動,卻也就是因為波動,便不能維持嚴肅的亢昂的情緒。 「同志們努力呀,占住這陣地!全上海已經動了,最後的勝利屬我們!」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臉上,立刻眼前烏黑,腳下軟了,從貨車上跌在人堆裡。兩三隻粗壯的手將她格住。同時有雷樣的呐喊從四面八方起來,凝集為這樣的聲音: 「好呀!沖上前去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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