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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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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時,五六條自來水一齊向她這方面噴射來了,群眾又往南退。梅女士被卷著走,待到她能夠再站定腳跟時,已經在三馬路。 松過一口氣來,梅女士順著腳尖在馬路上走。這裡的空氣沒有那麼緊張。然而電杆上,兩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論什麼地方凡是可以貼一張紙的,都已經佈滿了今天的標語和口號。梅女士興奮地走著看著,突然覺得發冷,兩條腿不客氣地抖起來了。她這才意識到全身的衣服都已濕透,只有一雙皮鞋卻還例外地乾燥。強烈的頭痛也來襲擊她了。兩條腿有鉛質的那樣重。 「梅,到哪裡去?」 在路角,有人從後面走上來高聲喚了。梅女士回頭去看,卻是那位徐自強。穿著漂亮的洋服,褲子上兩條筆直的縫,一點也不含糊。從這位少年,梅女士突想到徐綺君,方才記起已經多久不曾見她。最後一面的印象——徐綺君在人叢中做手勢的神氣,又回現在梅女士眼前了,可是她記不清是在什麼地方。 「哈,你也吃著了自來水麼?這麼濕!你看,什麼都露出來了。梅,留心著涼,可不是玩的。到我的旅館坐一下罷。喝一杯白蘭地,換一套衣服;湊巧我買了一件新旗袍想送人。歇一下,包你有益無害。不生病。」 並沒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強拉著她就走。只轉過一家店面,就是孟淵旅社的大門。梅女士委實是太乏了,頭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腰部又作酸,雖然心裡掛念著南京路,還是扶在徐自強手上走進了他的房間。 忙亂地找出一瓶白蘭地,徐自強拿起茶杯來滿斟一杯,就送到梅女士手裡。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說。現在她坐的是軟軟的沙發,房間裡的空氣又比較的暖和,便覺得全身暢快些了。徐自強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皮箱子。忽然一聲歡呼,他扯出一件淡青色閃光法國軟緞的夾旗袍來,伸直了臂膊,攤在梅女士眼前,像一個老手的衣莊夥計。 「我不要換衣服。」 梅女士搖著頭說,把剩餘的半杯酒放在桌子上。 「不換是不行的。如果你要裡面的襯衣,我也有。」 「那麼你總該有第二件旗袍。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 「正要這樣漂亮的才配得上你呢!」 梅女士笑了一笑,仍舊搖頭。 「並且我也沒有第二件了。你這身濕衣穿著一定會生病。我們什麼都不怕,就只怕生病!新中國在我們肩膀上,自己弄出病來便是反革命!」 這幾句說得有聲有色,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動,從昨天起的不大喜歡這位少年的意思也在無形中減少幾分,她沉吟著慢慢地說: 「那麼,還要上下的襯衣和襪子。」 徐自強又去扒摸了半天箱子,居然把衣服都找齊了,端端正正放在旗袍上面,便在沙發的那一頭坐下了,燃起一枝香煙來。梅女士站起來抖開那幾件衣服,看過了大小尺寸,覺得還合式,卻又放下回到沙發裡,睃著徐自強的面孔,似乎還要等待什麼。徐自強也覺到了,噴出一口煙,笑著說: 「要我出去麼?哈,鼎鼎大名的密司梅也這樣拘束的呵!請你放心。那邊屏風後不是很好麼?如果你一定怕,我也可以出去。」 通到外邊洋台的玻璃門旁有一架矮屏風,恰站在牆角前,原是特備的更衣地方。梅女士再不作聲,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風背後。 這裡徐自強用勁地吸煙,又用勁地噴出來,不轉眼地看著那屏風。他的臉上有幾根筋肉在那裡輕輕跳動。他把架起的一條腿放下來,但隨即又架起。他側著頭,似乎在聽什麼響聲。忽然把香煙尾巴用勁擲在痰盂裡,他霍地站起來,便向那座屏風走去。 但當他將到屏風前時,空中旋起一聲驚人的冷笑——是那樣毛骨聳然的冷笑,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腳步。屏風的一折突然蕩開,梅女士嚴肅地站在那裡,只穿著一件長背褡,冷冷地說: 「嚇,徐自強,我看見你的神氣!看透了你的心!這裡不是亞洲酒店,請你小心,莫鬧笑話!」 一面說著,她很大方地披上了手裡的新旗袍,便走到沙發旁邊,坐在一張椅子上穿襪子。旗袍從她胸前敞開著,白色薄綢的背褡裹住她的豐滿的胸脯,凸起處隱隱可以看出兩點淡紅的圓暈。 徐自強似乎惘然了,也帶著幾分忸怩。他回到沙發上,然後再移近著梅女士的身邊,迷亂地吐出這樣一番意思: 「天在頭頂!請你明白我的一片真心。我請你換衣服,完全為的是好,絕對沒有別的用意。但是,梅,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迷人。不想來看看的,才不是人!我始終是你的忠實同志。前幾年在重慶碰到你,想來你還記得,我就最忠實地幫助你。那時我還在中學校念書,你說我是小孩子。現在,我書也讀好,仗也打過,我是少校連長。我真是愛著你,打仗革命也是為了你!」 「呵,失敬得很,你是連長大人了。可是我這個人真奇怪,總碰到軍官要來愛我。在成都時,軍長,師長,旅團長,好像都說過你這樣的話語,可是我真不受抬舉,現在我還是我!」 梅女士說著,拿過第二隻襪子來慢慢地拉上去,又笑了,還是那能夠叫徐自強心抖的異樣的笑聲。 「他們都是些軍閥,我是革命軍人!」 徐自強定了定神,憤憤不平地說。 「那麼,今天全上海都起來了,為什麼你卻穿得那樣斯文整齊,在旅館門前踱方步?」 「我沒有受到命令呀!沒有命令亂動,總司令要照軍法辦理。」 梅女士鼻子裡響了一聲,沒有回答。 「況且外國人有槍炮,你們這樣喊喊也不中用。真正要革命還得靠軍人!」 「好!等你玩厭了上海,再來革命!」 梅女士霍然站起來,跑出房門,隨手用力將門碰上,便飛快地跑下樓去。徐自強到樓梯頭喚時,梅女士已經跑出了旅館大門。 雨暫時停止。怒潮一樣的人聲還從南京路方面傳來。梅女士今天的滿腔高興,在孟淵旅社時被徐自強掃得精光,現在聽得那呼噪的聲音,她的熱血立刻再燃起。她再跑到南京路時,滿街都是水,武裝的印度巡捕和萬國商團在路左路右都放了步哨。南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還是滿滿的人,間歇地在喊口號,鼓掌。 許多向北走的人們都被步哨攔回來了。梅女士還是向前擠。當面站著一個「三道頭」,已經伸開了兩條臂膊,但在梅女士身上打量了一眼以後,忽又學著不很像的上海白粗暴地喊: 「左邊走!」 這時候有急溜的鈴聲在馬路中間響,接連的兩三架腳踏車從東而來,車上人手裡拿著一面小小的紙旗。梅女士在那個「三道頭」左側擦過,急搶步上前看,瞥見旗上的紅字是: 「包圍總商會去!」 對面先施公司門楣上的大時鐘正指著三點另幾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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