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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取無抵抗態度!無抵抗主義是永遠害人而且自害!」

  梅女士發這質問的時候,她的眼前又浮出韋玉的怯弱的容貌來。

  「我同意梅的意見。」

  一位斜眼少年忙著加進來說。

  「無抵抗一定被捕了。我寧可打一場,坐牢麼,不幹!」

  又是一個沉重的聲音從房子的暗角裡出來,可是誰也看不清他的臉。

  「是要避免重大犧牲,暫時的無抵抗,並不是無抵抗主義!」

  黃因明先駁正了梅女士的議論,然後頓一下,將陰沉沉的眼光從眾人臉上掠過,慢慢地又接著說:

  「各位想流點血,很好;可是我們現在還不肯輕易地就流血,現在還沒到放下重大犧牲去的時機,現在的策略是多多地被捕,用耐久戰的方法刺戟起市民的意識——」

  「好,讓他們捉,捉完了怎麼辦?」

  斜眼睛的少年尖利地嚷了。

  「聲音低些呀!一定不會捉完的!如果沒有生力軍加入我們的隊伍,如果我們不能夠引導廣大的群眾去作鬥爭,那麼即使我們都拚了命,都流血,也是徒然,也是不能夠攪起革命的高潮來。再說,這無抵抗態度也不過是明天的策略,並不是永遠無抵抗,把我們都變成了無抵抗主義者!」

  「決定的辦法就是這樣麼?」

  梅女士很不滿足似的問。

  「就是這樣。當然還有旁的方面的佈置,可是在這裡不用多管。同志們,明天下午一點在南京路集合,兩點鐘開始工作;也許捕房在南京路左近布得有防線,衝破這防線!踏上今天戰士們的血跡!」

  這幾句話還是低聲說的,然而多麼沉毅堅決。在場六七人的眼睛裡都耀著興奮的光彩了。可不是,到底也可以轟轟烈烈幹一下!而況這是命令,他們都不願意違抗命令的。黃因明看見再沒有疑問,就把明天各人的工作都分配好,末了又告訴他們在上午十一時來領漿糊,標語,傳單。

  「南京路浙江路口是目的地。我們的人都要集中在這一處。三點鐘後有臨時命令,注意呀!」

  最後是這麼說的。會議告終,房子裡的人一個一個悄悄地走了。

  雨早停止,風卻很大。梅女士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此時受著風,便忍不住渾身抖戰。她快步穿出那條暗弄,又轉進了另一條衖堂,猛聽得背後有腳步聲趕上來。「遇見了『赤老』麼?」她這麼想,便把腳步放慢些,又偷偷地回過頭去看。弄裡的路燈光正落在她背後,看清楚那位來者卻就是「同意了她的意見」的斜眼睛少年。

  「老張,這樣快跑是要招疑的。」

  一前一後走著的時候,梅女士輕聲說。

  「可是你也跑得不慢。」

  「我是衣服濕了,身上冷得厲害。」

  「可是也因為你的衣服濕,就見得格外好看。」

  沒有回聲了。又走過幾步,那位老張挨到梅女士肩膀,笑著說:

  「梅,你真是可愛!」

  「我覺得你也可愛。」

  老張的嘴巴響了一聲,薄暗中他的眼睛閃閃地發亮;他更挨緊些,差不多要碰著了梅女士的鬢髮。似乎也還可以聽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因為你好像是一個革命的青年!」

  梅女士冷冷地加一句,跑出弄口就坐上一輛人力車,竟不回頭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爬起來,梅女士就找報紙來看。昨天的大事件竟沒有評論。在第三張上找到紀事了,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輕描淡寫的幾筆。她使勁把報紙摔在地下,匆匆跑出去將上海大大小小各報一古腦兒買來,翻了半天,紀事是相同的,評論間或有,也是不痛不癢地只說什麼法律解決,要求公道那一類話。

  黃因明早已出去,徐綺君寫家信。窗外是滿天烏雲。梅女士只好垂著頭悶悶地在房間裡來回地走,好容易挨到十點鐘,到「二百四十號」取了傳單標語,便拉著徐綺君直向南京路去。

  還是平常那樣的匆忙雜亂,在各街道裡流走。昨天所貼的標語,早被撕去,也有些剩留的角兒邊兒,則又被昨夜的豪雨打爛,正和到處皆是的花柳病藥品廣告同樣暗淡,不惹注意。當然昨夜的豪雨也已經沖去了人們夢寐中的南京路的慘影,現在每個善良的市民照舊過他的太平無事安分守己的生活,照舊的在錢孔裡爬,在泥淖裡滾。

  電車裡的梅女士和徐綺君相視而笑,都沒有說話。在梅女士心中,更有些獰惡的冷笑和憎恨的烈火。雖然她是一個很知道服從命令的人,但此時卻也私蓄著非議:無抵抗麼?刺戟起市民的意識麼?太空想了!這班馴良的受帝國主義豢養慣的奴才只合丟在黃浦江裡!她又想起自己會騎馬會開槍,為什麼要來拿這紙條子和漿糊罐頭。她斜眼看著腋下的紙包,很想從車窗擲出去;是的,挑一個紅噴噴,圓胖胖的滿足的臉兒,劈面擲出去!她已經拿這紙包在手裡。但在手指上顛了幾下以後,便又夾在臂彎裡。到底紀律是神聖的!

  南京路上同樣的滿浮著穩定的空氣。行人道上有寥寥的幾個「三道頭」和印度巡捕。老閘捕房門口排列著五六個全武裝的萬國商團,門裡的長甬道上有騎巡的馬打盤旋。靠著老閘捕房這邊的行人道不准通行。過往的人們也許為此睜一下渴睡樣的眼睛,但是一個解釋立刻浮上她的心:這是外國人在那裡保護他們的捕房,提防著鬧亂子。

  從老閘捕房向東到拋球場,這南京路精采的中段,鬧熱是加倍。梅女士和徐綺君在人叢中慢慢地擠。那邊洋貨店的樣子陳列窗前有三兩位青年站著瞧那些花花綠綠的舶來品,俄而又踅到隔壁的鐘錶店窗前站住。紙包也在他們腋下夾著。梅女士留神搜看,禁不住心裡突突地跳。早已滿街布遍了這些分子!

  然而還只有十一時半。梅女士和徐綺君走進了一家點心鋪子。這裡也是比平常擁擠些,也有些嘴角裡藏著微笑,眼睛裡冒著興奮的男女青年。他們都是來赴這歷史的盛筵。准定是他們到結婚的禮堂時也有這樣一付嘴臉,這樣一種鼓舞的心情!

  在吃一碗面的時候,徐綺君向四下裡張望著,忽然獨自笑起來了。

  「笑什麼?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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