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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突然頓住了話頭,梅女士把頭埋在徐綺君的懷裡,像一個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身在母親的慈愛的擁抱裡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這樣開展的,徐綺君暫時怔住了;過一會兒,她方才遲疑地說:

  「是第二個韋玉罷,但是我看來不像。」

  「不是。他是韋玉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頭來很興奮地說,隨即頹喪地又倚在徐綺君的肩頭,輕聲兒似乎對自己抱怨:

  「就是這麼永遠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當初韋玉另有一個戀人,無抵抗主義!現在的他,也有一個,也是主義罷,我這麼猜;然而無形的戀人外,他還有個有形的,有血有肉的;我真想見一見她!」

  「梅,勇敢起來。不要跌進三角的坑裡去!」

  徐綺君勉強找出個寬慰的線索,輕輕兒用手撫摸著梅女士的頭髮。

  一陣急雨像釘子一般打上來。空氣中充滿了琤琮的鬧響,房裡更加陰暗。壁上的時鐘敲了六點。梅女士驚醒過來似的挺直了身體說:

  「六點了麼?哦,綺姊,跌進去我不怕,三角我也要幹;最可怕的是懸掛在空中,總是迷離恍惚。現在我決心要揭破這迷離恍惚!我也準備著失戀,我準備把身體交給第三個戀人——主義!六點鐘了,晚上還有要緊事呀!」

  梅女士站起來就喚老媽子開夜飯,一面很興奮地把南京路的流血事件告訴徐綺君一個大概。末了,她說的很慷慨:

  「綺姊,你來的機會不壞。時代的壯劇就要在這東方的巴黎開演,我們都應該上場,負起歷史的使命來。你總可以相信罷,今天南京路的槍聲,將引起全中國各處的火焰,把帝國主義,還有軍閥,套在我們頸上的鐵鍊燒斷!」

  「但是我恐怕又和從前的『二七』一樣;你沒有看見兩大公司門前往來的仍舊是些醉生夢死的行屍走肉麼?」

  徐綺君遲疑地表示了不敢十分樂觀的意見。

  「但是你也沒有看見真正的上海的血脈是在小沙渡,楊樹浦,爛泥渡,閘北這些地方的蜂窩樣的矮房子裡跳躍!只有他們的鮮紅沸滾的血能夠洗去南京路上冷卻了變色的血!時代已經不同了,被壓迫的民眾現在已經受到了相當的訓練。而且我們也不是閑著在這裡等候天上掉落一大堆的幸福來!」

  梅女士堅決地確信地說。突然她轉身飛跑到灶間裡,第三次催老媽子趕快開飯。

  現在外面的雨聲小些,淅淅瀝瀝像是悲歎。吃過夜飯,梅女士就出去。傘也沒帶。徐綺君覺得很倦,就在黃因明的床上躺著,心裡想著今天發生的事變,忽然梅女士又匆匆跑進來,鄭重地說:

  「李無忌不是說要來麼?我的行動不要告訴他!」

  又脫下裡面的一件襯衣,只穿著花洋布的單旗袍,梅女士笑著走了。

  若斷若續的雨點忽又變大變密。因而梅女士到了「二百四十號」時,單旗袍早已淋濕,緊粘在身上,掬出尖聳的胸部來。聚集在這房子裡的六七位青年看見梅女士像一座裸體模型闖進來,不約而同發出一聲怪叫。但是看見梅女士板著臉沒有絲毫的笑影,一些想說趣話的嘴巴只好暫時閉緊了,等待著適當的機會。可是隨即又有一個人輕輕地踅進來,卻是黃因明。於是已經在喉間的趣話便讓位給慰藉和詢問,以及別的嚴肅的意見。

  「沒有什麼。我在捕房裡坐了三個鐘頭。他們後來又捉進一大批,人多擠不下,就放我出來。他們說,女子從寬發落。哼,明天就要叫他們知道女子的厲害!」

  黃因明冷冷地回答,眼光落在梅女士身上,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七點半了。因明,你今天自己也不守時間,遲了五六分鐘。」

  一個圓臉的學生模樣的青年用了不很耐煩的口吻說。

  「不錯,我可以受罰。然而遲到,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五點鐘先已開過組長會議了。」

  「明天的辦法怎樣?」

  梅女士很盼切地問。黃因明不回答,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又接著說:

  「現在就開會罷。南京路的事情大家都曉得了,不再報告。

  我們這一組,因為派在四馬路,所以沒有損失——」

  「明天我們不到四馬路去!冷清清地怪沒有味兒。」

  一個聲音插進來說。

  「——但是南京路和天津路的幾組,損失很大,差不多全體被捕了。老閘捕房前,我們犧牲了一位很好的何同志。大家靜默三分鐘,為我們的戰士志哀!」

  頭都低下去了,只有雨聲索索地發響。但當他們再抬起頭來時,一些憤憤的呼聲就跳出來:

  「為我們的戰士復仇呀!」

  「是總動員罷工的時候了!」

  「四馬路的玩意兒,做後備隊,我再也不幹!」

  這樣的怒叫聲像潮頭似的一個接一個起來,屋子裡頗有些紛擾了,然後驀地一片更大的鬧響從隔壁人家傳來,超過了這裡的呶呶;塔拉拉的牌聲,高朗的嘩笑,裂帛樣的乾咳聲,一齊都來了。在這內外交哄的嘈音中,黃因明冷冷地很有威權似的說:

  「各位的話留到後邊再說,報告還沒有完。現在鬥爭的範圍擴大了。原來的口號不夠,我們要提出更普泛的政治口號來。總罷工已在準備,罷課明天就實現;只有罷市,要看明天的工作做得怎樣。明天還是出發講演。已經決定集中力量在今天流血的南京路中段!對巡捕的武裝壓迫,取無抵抗態度;但是要前仆後繼地不斷有人在講演,發傳單,貼標語,喊口號。」

  「好!南京路去呀!像蒼蠅一般攢去吮嘬我們留在那裡的血!」

  圓臉的青年學生緊接上來憤憤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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