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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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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綺君卻也打算買些應用品。她們到了三樓,又轉上四樓去。這裡顧客不多,寥寥的幾位,還都是隨便看看的。店員們懶懶地倚在櫃檯旁,三三兩兩地在談論,那種輕鬆的神氣極像是議論什麼新排演的「機關佈景,八音聯彈的文明戲」。徐綺君正在鐘錶部前看著一排德國制的小巧的時鐘,梅女士從後面跑上來,輕輕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個耳朵聽著店員們的談話的梅女士,此時聽到了幾個可驚的字了。 徐綺君轉過臉來向著她的同伴,正要問是什麼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開,遙擲到那邊靠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臺上的一扇門開著,頎長的一個男子倚在門旁,臉兒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並沒用眼光招呼徐綺君,就飛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滿半丈的時候,梅女士認准是梁剛夫了,同時他也回過頭來。 「果然是你回來了呀!剛才寶山路口就見了你了。」 梅女士嫵媚地笑著說。 「昨天到的。黃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點鐘她先出去。說是到棋盤街的罷?」 「不錯。她是派在四馬路棋盤街一帶。你不是和她在一處麼?」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強笑著回答: 「不。我到火車站接一個朋友,剛剛回來。」 「那麼,老閘捕房門口的事,你不在場,也不知道?」 「出了事麼?」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閘捕房裡關進了一百多個,巡捕開槍,當場死了五六個,傷的還沒調查明白。我們損失了很好的一個人。如果黃因明沒有下落,那就是兩個!」 這鉛塊樣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臉上的粉霞樣的光彩,但她的眼睛裡立刻透出血色;多少帶幾分吃驚,然而還鎮靜,她急口地問: 「什麼時候發生的?」 「午後一點鐘我在這一帶巡行,還沒有事;三點多鐘在閘北接到消息,說是已經流了血。好!『二七』以後第一次的血!」 接著是興奮的沉默。然後梁剛夫冷冷地微笑著,又加一句: 「回去看黃因明有沒有在家!」 「在家的話,叫她到二百四十號麼?」 梁剛夫點一下頭,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著窗外的熱鬧的街道,望著那些照常行樂的人們,憤怒的血液升到她的臉頰,這時候徐綺君已經站在她肩下。 從永安公司出來,梅女士和徐綺君沿著南京路向西走。對街同昌車行樣子間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塊,碎玻璃片落在水泥的行人道上,已經被往來的腳踏成粉屑,而在這亮閃閃的碎堆中間,分明還有殷然的一灘血跡!這就是犧牲者的血,戰士的血!可是現在悠閒地踏過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皮鞋和砑金的蠻靴,是一些雲霞樣的紗裙飄蕩著迷人的芳香,是一些滿足到十二分的笑臉,似乎不曾有過什麼值得低頭一看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地點。 梅女士激怒得心痛了。她睜大著充滿了血的眼睛,飛快地向前走。滿街的人都成為她的仇敵。她的柔軟的肩膀猛撞著強壯的臂彎,也不覺得痛,她只是發狂地向前。是呀,向前。前面就是老閘捕房,殉道者的聖殿! 然而在廣西路轉角她被阻止了。騎巡,「三道頭」,華捕,印捕,還有萬國商團,密麻地布成了散兵線,驅逐所有向西的人們向左右轉。 無論如何不能闖過去的了。梅女士站著看。忽然一個馬頭在她眼前晃出來。騎巡的馬闖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側過身去,機械地抓住了馬的勒口鐵環下的皮帶用勁向右邊一摔,那匹馬踉蹌地打一個盤旋,連坐在上面的黑大漢也像醉人似的顛了幾下。立刻人叢中爆出擾動來了。一個印捕,手摸著槍柄,沖到梅女士跟前,粗黑的手掌已經揚起。梅女士咬著牙齒獰笑一聲,便拉著徐綺君的手,閃電似的穿進廣西路口的一個什麼裡。 到了家時,已經漸漸地在下雨。沒有黃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無忌還留有一個字條,說是晚上再來晤談。梅女士粗暴地拿這字紙揉做一團,丟在字紙簍裡,便倚在床上悶悶地不作聲。同昌車行門前的血跡,模糊地掛在眼前,槍聲和喊聲也在她耳邊響了,然後是梁剛夫的臉,又是徐自強的誇大的話語。 「梅!」 坐在對面的徐綺君低聲喚,但是又不往下說,只管凝眸對著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經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樣地微微一笑。自然這不能逃過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紅偷上了她的笑渦,她訕訕地問: 「什麼話呢,你說呀。」 「沒有什麼。不過,剛才,在永安公司樓上,我看見你連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麼快,談的那麼親熱!」 徐綺君曳長了聲浪,一字一字頓出來,還是當年在中學校的神氣。 「那是因為有些正經事,而且又是好幾個月不見面了。」 梅女士有意無意地分辯著,但也忍不住笑起來。 「自然有些正經事,何況又是多久不見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白白覺得,你,那時,眼睛裡,有些特別的顏色,你的笑,特別有光彩。」 沒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軟聲地笑著。 「梅,現在才知道你也學會了怎樣做秘密工作。總沒見你給老朋友的信裡提過一筆,而且當面見到了,也不給你的老朋友介紹一下。梅,該不該受罰,你自己說。」 徐綺君說著,也高聲笑了,走到床前坐下,雙手捧住了梅女士的面孔細細地看。多麼迷人的美臉兒呀!彎彎的眉毛,鮮紅的嘴唇,怒時也像在笑的眼!徐綺君貪婪地看著,等待回答。然而驀地這美臉上起了一層陰翳,明媚的眼睛裡有些潮濕,梅女士咽下了什麼似的帶著低聲的歎息說: 「該不該受罰麼?如果配受罰,我倒也十分情願。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綺姊,我有過好幾次這麼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悶統統吐出來。如果你知道我這一向的心境,你也許會說我怎麼變了。綺姊,真真的變了。像一些發狂似的戀著我的人,我現在是心不由主地戀著人了。可是他,不能夠讓我愛,或者並沒感到有一個我在發狂地在愛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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